张翰墨的家在老城的小巷子里,东边是俏江南,西边是贯通整个江城的一条小河,古朴里带着一些现代感。房子是他外公留给他母亲的嫁妆,却在他父亲破产之后成了他们最后的退路。张翰墨父亲的公司破产是因为投资失利,又被人检举贿赂,他父亲因此锒铛入狱。我认识张翰墨的时候正是他人生最狼狈的时候,每天往返于家和监狱之间,直到半年之后他父亲出狱。出狱后的张叔叔因为受不了刺激整天喝酒,到处闹事,也正因为这样我认识了孟东年。第一次见孟东年的时候,年刚刚过,江城下着那年最后一场雪,接了张翰墨的电话,我就去了那间酒吧,到酒吧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那时候张翰墨扶着张叔叔站在角落里,表情带着前所未有的黯然。那时的孟东年只有十六岁,眉宇还是稚嫩清秀的,却已经是道上混的很开的小头目。昏黄的酒吧里,我穿着羊毛大衣,耳朵上带着母亲买给我的毛耳帽,一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样子,看着我来,孟东年笑道:“我以为来的是谁......”
那天晚上孟东年并没为难我和张翰墨,说完那句“我以为来的是谁”之后,他就摆了摆手,而我们就这么走了,走的时候他身边好奇地问他:“老大,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那时候的孟东年微微一笑道:“不然怎么着,你还给打个车去?”
直到很久之后,和已经金盆洗手守着一个小面馆的孟东年在喝酒的时候,我才知道为什么他那么干脆的放了我们。那时候的孟东年笑着跟我说:“你知道我十几岁就能混得比二十对岁的人都开吗?”
我摇了摇头,孟东年又道:“因为我比那些人聪明,我眼看六路,耳听八方。其实那次并不是我第一次见你,我第一次见你是在瑞雪春堂,那时候沈局长刚从车里下来我就颠颠儿的跑过去了。你知道我们在街上混总得有点照应,所以我几乎过年过节就给你爸送礼。我记得那天下着大雪,你爸在车外,你坐在车里。节,你知道吗,那时候你侧脸特漂亮,也像那天一样穿着大衣戴着耳帽,后来我就记住了,所以那天特干脆放了张翰墨和他爸。”
我微微一笑道:“那之后也全都是看我爸的面子?”
“姐,别把我想的那么不仗义,说句让你不爱听的话,你爸和你不一样。”那天我在酒馆喝醉了,是孟东年和他老婆把我送回的家,醒过来的时候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我哭了很久。
穿过月关门的时候,小院子里被打扫得很干净,穿着白上衣的男人拿着水壶,看着男人的背影,张翰墨叫了一声爸,而我也叫了一声张叔叔,回头的中年男人与张翰墨长得很像,眉宇都是一种凌厉又带内敛的气息,看着我们,张叔叔道:“林珏也来了。”
我一笑,点了点头。
张叔叔的酒瘾是一年前戒掉的,戒掉酒瘾之后因为身体原因并不能工作,全家的负担都落到了张翰墨的母亲身上,原本养尊处优的女人被生活磨白了头发,眼神也不像相片里的娴静雅致,多了尘世的岁月与沧桑。
到张翰墨的卧室的时候,不大的小屋子还是像原来一样,干净整洁,不一样的是桌上养了一小盆仙人掌,我去的那天,不大的仙人掌开着一朵小黄花。张叔叔病好之后,就没有再去闹过什么事情,而我也因此有很久没有来过张翰墨的家,不知道是因为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还是因为太了解彼此,所以我知道张翰墨的心思,如果可以,他不想我走进他的世界,我以为这是他对我的厌恶,却从没想过有时候爱也会如此单薄无力。
张翰墨给我讲完代数已经是晚上七点,加班的张阿姨还没回来。因为曾经患过强迫症,所以张叔叔不能下厨,晚饭要张翰墨来做。撒着昏黄灯光的小巷子里,我回头看,清秀高傲的张翰墨拿着一根葱,在灯光下仔细地扒着,雪白的葱白,如他的手一样,消瘦,苍凉。
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开车的师傅很健谈,说了瑞雪春堂的名字,司机道:“那地方可是老贵了,现在有两万一平方米了吧。那么贵,就睡那么一小片地方,说起来都让人心疼,姑娘多大了?”
“十七。”车窗外的江城老街灯火霓虹,七彩的灯光下是老城老旧的灰色。
听我说十七,师傅又道:“我闺女也十七岁,呵,说句让你笑话的话,现在就跟着我吃苦,上回给我打架,离家出走不说,让我找到了还指着鼻子骂我,说什么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你说现在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知好歹,怎么就不明白大人的心。”
“她还小呢,等大了就明白了。”
到家已经是二十分钟之后了,空旷的家里没有一个人,安静得要命。坐在十四楼的窗台向下看的时候,总怕自己变成鸟而忍不住去飞,飞翔之后才发觉翅膀不过是梦想。
而从爱上张翰墨开始我就变成了这种暗沉的性格,总是没完没了地害怕。陆寒微的继母来学校闹的那天,天依旧是阴沉的,雨才下过。因为是学校大考才结束,所以教学楼外聚了很多的人,而那个癫狂的女人拉扯着陆寒微的头发,骂着她不要脸,拖油瓶,骗家里的钱买衣服,那样犀利的语调让我觉得这像是一场闹剧,而并非争吵。不管她们吵得多凶,围观的那么多人都没有上前阻止的,直到去老师办公室交完试卷的张翰墨回来。
他一个人拉开了那个疯狂的女人,用怀抱把陆寒微包裹,任她继母的拳头打在他身上,却一句话都不说。看到有人出头,很多同学开始上去拉架,但是抱住陆寒微的却始终只有张翰墨一个。十分钟之后,教导主任来了,陆寒微的继母才骂骂咧咧地走远,而她也挣脱开了张翰墨的怀抱。头也不回地跑远。
学校食堂里,我要着奶茶,远远地看着坐在不远处的张翰墨和陆寒微,因为下午没有考试,他又不放心她这时候回家,所以才带她来了食堂,把奶茶放在桌子上的时候,我顺手把买来的创可贴扔给陆寒微。
那天下午,学校食堂的角落里,陆寒微讲了她自己的故事,浅淡的音调配着窗外的雨声让人听着揪心,也正是那个下午,让我一切的努力前功尽弃。
在来到江城以前陆寒微一直是和在滨江的母亲一起生活,她父母离婚的时候,她尚且没有记忆,就记得懂事的时候,邻居家的孩子都叫她野孩子,而母亲也因为和父亲离异,对她不冷不热,因为父亲不负担抚养费,暴躁的母亲也把她送来江城,并且逼父亲说,如果不要她,就去父亲的单位闹,让谁都不会有好下场,为此,父亲点头,就这样她被母亲从滨江送到了江城。说到这儿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抓伤的陆寒微抬起头看着我和张翰墨说:“我走那天,我妈送我去车站,这么多年我都没见她哭过,可是我上车的时候她却哭了,我知道她舍不得我,但是她也不服气,这么多年,为了让我爸回来,她都没结婚,而我爸却在另一个城市有了新的家,她不服,所以不能让他过得高兴,所以她选择牺牲我。”说到这儿的时候她在笑,那种笑容带着我看不懂的凄凉。
来了滨江,因为是新婚,所以继母对陆寒微并不好,不是找这样那样的理由骂她,就是在她爸不在家的时候打她,如果知道她爸暗中给她钱,就会四处地闹,说她偷钱,说她手脚不干净,只是不管继母说什么,她都不理会,她觉得即使理会了也没有结果,倒不如顺其自然,反正离高中毕业不过就两年,她一定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再也不回来!这五个字,她说得坚定,看着那清秀的脸上所带着的坚毅的眸子,拿着奶茶的我开始颤抖,我突然想起她笑着问我,写文章好不好的时候的眉眼,那样灵动,而现在却是另一张脸,那样的眉眼,让我害怕。
故事讲完已经是快五点钟了,我们一起走到校门口,而那天晚上,张翰墨没有和我一起回家,十七路公车那个我们总坐的位置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车启动的时候不远处的对面,24路的公车站,张翰墨和陆寒微站在一起。
回去的公车上,飘着那首飞儿乐团的《我们的爱》:我们的爱,过了就不再回来,直到现在我还默默地等待,我们的爱,我明白已变成你的负担,只是永远我都放不开最后的温.....
那之后很久,我都记得陆寒微讲故事的表情,决绝又自然,我想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生活和这样坚定的想要活好的信念,她也不会像一个坚强的战士,守护着自己的爱情,坚硬地摧毁一切入侵者,即使伤痕累累,也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