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里齐走下楼,出了客栈的大门,此时天色已经很暗,最后的霞光已然消失殆尽,炭火一般的暗红在西边天空宣读着给太阳的挽词。
厄里齐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准备今天干脆就在赏金猎人公会度过。比起他那并不像多数贵族一样豪华的家,他还是更喜欢公会一点。那里满是面带笑容的伙计和狂放的欢乐,且总是仿佛不会停止。
他朝着公会的方向走去。第一步迈出,他立刻感到精神有些恍惚。这来自于什么呢……算了,也许只是有点劳累而已吧。
第二步。他的头晕目眩感有增无减——他也闹不明白到底为什么。
第三步。他看到夕阳彻底落了下去。他终于明白了——暗中策划谋反,企图夺下王国中心大权——这些盘算的意义何在呢?
难道成功以后的日子会比以往住在公会——这个虽小而丰富的圈子里受爱戴的日子更欢乐吗?
他的眼里泛起泪花。也许我还是做一做公会里的头头更好。就这样永远下去比较好,他想。
他的这个想法,在当时确实是真实的。但是此时发生的一件无法预料的事情,不光把他打回了平时的状态,还让他比平常的自己更加铁面无情了。
从那不在他视线里的背后的天空,劈下来一道巨大的,光污染的,巨响无比的闪电。
当他回过头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看到的只有一座燃烧着的客栈。
“福斯特!”他能第一个想到的只有福斯特了。
然而福斯特出现在了厄里齐的身旁。他早在他的房间塌陷下去之前就已经一跃跳出窗外,安全落地。厄里齐有些吃惊。
“离远点,会倒下来的!”厄里齐试图将福斯特往远离燃烧着的客栈的方向用力拉。
“这道晴天霹雳真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迪斯特罗伊人刚刚进犯我们时,也有闪电在漫天翻滚……你怎么,走不动了?要塌了!”
福斯特什么也没说,只是指了指客栈的顶楼——那里,闪着耀眼火光的窗户里,伸出一个小姑娘绝望的脸。
那正是老板的女儿。
她正拼命呼救。下方的楼层即将烧穿,小姑娘所在的楼层已经摇摇欲坠,随时就会掉入火海。
福斯特正准备一跃而起,上去将小姑娘救下来,可是厄里齐突然叫住了他:
“别上去!你现在的体力不行的!”
“我既然能跳下来毫发无损,就……”
“你不明白!你想想,如果她的父亲,这家客栈的老板已经被烧成灰烬,你把她救下来,不就是让她活在没有父母的残酷世界吗!”
“你这种逻辑简直是胡扯……”
厄里齐叹了口气,似乎说的是“你怎么还不明白?”
福斯特明白了。他停在原地,面对着滔天的火光,没有移动一步。
“福·斯·特!福·斯·特!!————”
小姑娘用绝望的哭腔叫出了他的名字。她最期待他上去救他。看来厄里齐说的是对的,老板的女儿对他一见钟情了。
厄里齐依然盯着福斯特看,试图使他保持觉悟。
福斯特,与此同时,也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那就是,他面对这么大的火焰居然没有产生精神的崩溃。他在童年时曾经被一场大火留下了心理创伤,从此总是在烈火面前晕厥。然而这次,却丝毫没有。
“为了试探我,你连他人的性命,一个可爱、无辜的小姑娘的性命也能牺牲吗?”
“没办法,这是必须的——利己的人无法舍弃自己的性命,善良的人则无法舍弃对人的怜悯。这两者都是妨碍忠诚的东西。”
一声烈焰的爆响和木石倒塌的轰鸣之后,客栈化为了一片火海。那个姑娘的黑色的渺小的影子湮没在了业火之中,她已然在最美丽的年纪里和世界说了永别。
“福斯特,现在我可以认同你的绝对忠诚了。然而你却会因为我考验你的方式过于冷酷无情而永远怨恨我,对吧?”
“不……没什么可埋怨的……”
福斯特那张映着火光的脸写满了呆滞。
“没什么可埋怨吗?那看来你的冷酷无情的程度更甚于我。连我自己都对自己产生了很强烈的谴责。我的良心会因这一天的所作所为永远不安了。我愧对我神明教徒的身份。”
【注:神明教,全称“天空之屿奥斯神明教”,是克里亚王国国教。】
“不是……只是埋怨没有什么意义而已。毕竟同情也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即便我心里对那个孩子十分惋惜,但我知道同情再多的人,也于世界的昏暗无补。”
“某种意义上,你说得对。”
又一声爆炸响起,这一次响得前所未有,四周的人们都开始尖叫,狂奔,骚乱。可这丝毫没能惊动两人。
“厄里齐,你很适合做一个权力的执掌者。”
“你这么认为吗?我正有这样的想法。”
“你不是在开玩笑?”
“玩笑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过就算你真的执掌了权力,哪怕是像国王那样大的,你也只是在稳固自己统治方面很出色而已。”
“因为我可以做到足够冷酷无情,对吧?”
“是的,但是这不是说你就能够当一位贤明的统治者,因为你缺少一样东西。”
“让我听听看。”
“公正。”
“你认为公正存在吗?”厄里齐平静地反问道。
“某种意义上有,只是没有人能够实践我想到的那种公正罢了。”
“这么说,你也不认为自己能。”
“对,根本不可能……我在乎的东西仍然太多了,也就是说牵制我,让我无法看到真实世界的枷锁太多了。比方说,我依旧充满了对所喜爱事物的保护欲,因此根本不配拥有权力。”
“我想我大致明白。”厄里齐取出一只烟,点着抽了起来,“你有同情心,因而不能冷酷无情。你同时又有所喜爱,也就是说有所偏爱,这又让你不能对一切人,一切事物施展同等的同情,没错吧?但是,福斯特·欧克斯,难道你没有察觉到这其实是所有人的本性吗?你把这个问题严重化了。你的理想太高了,已经到了人不可企及的地步。所以在你看来,连人的本性都不能够被原谅了。”
厄里齐直视着福斯特的眼睛,又继续道:
“成为我忠实的战友和辅佐者吧,福斯特·欧克斯!格里芬斯一役会成为我跃升的质变的阶梯,控制整个王国的大权并不是痴人说梦。”
“为什么你就知道我真的忠实,而不是因为我认为忠不忠实根本不所谓呢?正如有些无法振作的酒鬼,或者衣衫褴褛的乞丐,他们无论认不认真生活,都不能改变他们自己的境况,都无所谓,于是在奋起和堕落之间,干脆选择了堕落呢?”
福斯特说道。但是厄里齐只有一幅失望的表情。
“无所谓……吗?那么你应该好好想想究竟是谁创造了克里亚大陆千百年的历史……”
“我只是历史的一粒尘埃……我无关历史的一切。”
福斯特叹了口气,低下头去。他背对着厄里齐,走了几步。厄里齐叫住了他。
“完美的公平尽管只存在于幻想之中,我承认。”他喊道,“但是我,你,我的团员和也许会越来越多的共谋们,可以努力筑起这个王国,这个世界全新的秩序!福斯特!甘愿成为尘埃的人,才会成为尘埃!”
福斯特半回过头来,没有去看厄里齐。
“你做不到的……你筑不起什么新秩序……不论是你,还是谁,都不会有什么区别……”
福斯特继续走远,直到他映着火光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
数百米之外,本市区最高的钟楼上,一个头戴皮革巫术帽、身着紫红色法袍的少女坐在顶上,远远目睹了客栈的整个燃烧过程。她发出一声不太愉快的“啧”声,呲着牙咬了咬手指,念道:
“这样也还是没成功?该死……那就不太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