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四）

　　屋里，二人从一开始的对峙，变成了一人不依不饶质问一人无言沉默。

　　蓝忘机紧紧盯着魏无羡，不给他一丝逃避的机会。

　　良久，才见他垂下眼眸，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低着头，有些艰难的自嘲道：

　　“当做什么？知己？还是挚友？仿佛这些……说出去并不足以让你含光君如此动怒吧……”

　　说着，他轻轻一叹，不去看蓝忘机的神色，目视前方继续平静道:

　　“蓝湛你看啊，其实说到底连你自己都不明白……只是你一向担惯了责任，我归来之时护着我，便总觉着应该一直护着我。

　　当你是知己？还是恩人？挚友？这些自然是有的。

　　可是……这些都不是你必须担起我所有事情的理由，对你而言不公平。所以……”

　　说着，他转头，直直盯着蓝忘机的双眼，轻声问道:

　　“这当不当成的，还有何太大意义吗？值得你这般执着？”

　　他说话的时候，蓝忘机一直沉默听着，只是听完后才发觉，那被遮在广袖下的手已然将白色衣袖攥出了深深地褶皱。

　　二人之间又静了下来，魏无羡看着蓝忘机，继续坦然问道：

　　“蓝湛，想必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蓝忘机依旧不做声，魏无羡也没想等他的回应。他移开目光，似怔似痴的望向窗外那阳光明媚的景色，然后轻声道：

　　“蓝湛，我心里清楚自己的身体，我活不了几天了……但幸好一切都结束了，不管是温氏还是金光瑶，都过去了……

　　能重来一次，有个揭开真相的机会，对我来说已然很好了。

　　当初修习诡道是逼不得已，被献舍也并非我所愿，你瞧，现如今，多活一天与我而言不过是多痛苦一分，因为，何时离去，离不离去亦不是我能掌控的。

　　但其实想想也没什么的，人死说白了不过是天昏地暗的一睡不醒，无知无觉，听起来似乎挺可怕的，但是比起那段人人唾骂，众叛亲离，眼睁睁看着身边之人一个又一个惨死的日子，可好太多了……

　　可是蓝湛……”

　　魏无羡顿了顿，咽了下口水，然后转头，迷茫的看着蓝忘机，像个迷路的孩子:

　　“你为何要将我带回来？

　　你以为这般，便能让我好过一些吗？”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听不出来任何情绪，但是却让人难过极了。

　　魏无羡移开眼，强忍着不去看他眼中同样的受伤与沉痛，自顾自接着叹息道：

　　“可是你错了。你这样，对我来说，不过是徒增我的悲痛罢了……”

　　屋里再一次安静了。

　　是啊，若真的舍生取义英勇赴死，倒还有个精神依仗，他魏无羡可以拍拍胸脯说活了两辈子从没怕过。

　　可是，任凭谁再英勇洒脱，再淡然无畏，在风平浪静时默默等死这种事上，也是骨子里没法跨越的恐惧与无力。

　　屋里，蓝忘机从始至终都在默默地听他说，不曾开口。又是一阵令人压抑的安静。

　　终于，魏无羡下定决心一般，率先打破了僵持不下的沉默。

　　只见他强撑着潇洒呼出一口气，再次望向蓝忘机，笑容惨淡，带着破碎的乞求：

　　“行了，蓝湛，你放我走吧……

　　不必为我难过，魏婴归来，承蒙你多日悉心守护，相识一场，与你引为知己，是我魏无羡此生有幸。

　　还有，不必告诉思追他们，什么都不必说，就当……

　　就当我是真的去游山玩水了……”

　　最后一句话宛如轻叹，说完，他勾了勾唇角，然后毫不犹豫的掀起被子下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头也不回的便要离去。

　　只是他刚一站起身，忽然，一直沉默的蓝忘机猛的抬手抓住他的胳膊，然后抬头目光逼人的看着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强硬：

　　“今日起，若没有我的允许，你踏不出云深不知处一步。”

　　自他献舍归来，蓝忘机从未如此认真的对他疾言厉色过。魏无羡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迟钝的看着紧锁在手臂上的那只手。

　　随即回过神，下意识挣了挣，却发现自己根本挣不脱他。

　　又是这种根本无力反抗的感觉。

　　这一瞬间，他只觉得胸腔中一阵泪意直顶眼眶，方才强撑的洒脱淡然，倔强麻木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

　　他真的不得不承认他心里蓝忘机的分量，分明等待死亡的这些时日，从痛苦到麻木，到如今万次自我催眠后的心如死灰，可蓝忘机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让他的心在一瞬间死灰复燃。

　　气愤，委屈，难过，无助与害怕，各种压抑到极点反而显得波澜不惊的情绪此刻泄洪一般往外迸发。

　　魏无羡红着眼眶挣扎着望向他，另一只手抽出陈情抵在他胸前。恍然间，十六年前那个刚从夷陵归来，不知经历了什么，浑身带刺，不与人触碰接近的少年仿佛又站在此处。

　　“蓝忘机，把手放开。

　　我的死活，我的去来，你凭什么处处插手？”

　　话是挺绝情，可他这幅如同受伤的小兽一般，浑身警觉抗拒，独自舔舐伤口的样子才真正狠狠刺痛到蓝忘机。

　　只见蓝忘机直直望着魏无羡的眼睛，胸口抵着陈情，还往前走了一步，问道：

　　“若我偏不呢？”

　　魏无羡怔怔的看着他，然后沉默了。

　　终于，握着陈情的手脱力一般渐渐垂下，手一松，笛子掉落在地上。

　　“蓝湛，你别留我，算我求你……”

　　那颗仿佛忍了万年的泪终于从眼中溢出来，砸在了地上，也砸进蓝忘机心里。

　　如若他一直是方才那副针锋相对气势凌人的样子，蓝忘机倒是不怕，那样至少说明他精气神还算足。可现下没几句就一副脆弱不堪，崩溃到一心求死的样子，才当真让他难受极了。

　　眼中偏执的阴翳溃散开来，蓝忘机开始有些慌乱了，白色衣袖小心翼翼的抬起，轻轻的为他擦泪。

　　见魏无羡倔强的扭过头不去看他，心中的怜惜与心疼再也控制不住。他叹了口气，鼓起勇气轻轻靠近一些，伸手将他拥进怀里。

　　他的拥抱温柔又坚定，如他此刻的声音一般，像是在哄一个脆弱又敏感的孩子，又像在很认真的保证:

　　“魏婴，方才我并非有意勉强你。但我不能……

　　你的身体我早已问过婆娑门主，并非药石无医。

　　魏婴，你信我，留在这里。”

　　魏无羡在蓝忘机拥住他之时，怔愣了一瞬，在听见蓝忘机的话后，他眼中更是下意识闪过一丝希冀，却又马上清醒，强压下去。

　　大约这无常的命运，他确实怕了。并非他不信蓝忘机，只是这样的希冀太过于渺茫，一旦他满心相信期待，到最后无论是结果失败还是中途破灭，于他而言都是极为致命的疼痛。

　　可是，正如同先前蓝忘机对他的脆弱束手无策一样，他同样也对温声细语的蓝忘机无法抗拒。

　　他也在想，若是此时蓝忘机对他横眉冷对，训斥指责，他倒能强撑着与他对着来。可现在一对上他如此温柔包容的目光，魏无羡立刻便十分没出息的硬气不起来了。

　　没多久，魏无羡便败下阵来。

　　他想，罢了……罢了……

　　原本不也是奢望着，最后这些时日，能有他陪在身旁也是死而无憾了吗？

　　现如今，不刚好合他当初的意吗？不过是晚了些许时日，也并非他料想的过程罢了。

　　魏无羡伏在他肩头，较劲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终是泄了气。

　　他犹豫着的抬手，小心翼翼的试着想要回应他，可转瞬仿佛又顾忌着什么，终是在指尖即将触到白色外袍之时，无力的垂了下去。

　　……

　　还是算了，离得太近，最后会很痛苦的。

　　更何况蓝湛他向来是世家子弟楷模，雅正端方，最为知礼，他不该被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绊住。

　　在魏无羡心里，白色的衣袍上就应该一直纤尘不染，永远干干净净的。

　　……

　　（十五）

　　就这样，魏无羡被留了下来，留在了云深不知处，留在了静室。

　　其实，他心里明白，当他睁开眼睛看见蓝忘机的一瞬间，就已然隐隐料到，今日他只怕是走不掉了。

　　而方才那一番抵抗，现在看来似乎只不过是他低估了自己对蓝忘机的在意，垂死挣扎罢了。

　　魏无羡想，蓝忘机对他，实在是重情重义。无论前世拼命抓住跌落悬崖的他也好，还是今生在千夫所指之时毫不犹豫挡在他身前也罢，只因二人当初年少之时的志同道合。

　　现下骤然知晓他活不了几天了，想来不肯放任他不管也是正常的。

　　可是此刻，魏无羡却又有些羞愧。一个视他如毕生知己般的人，同为男子，他为何却偏偏对他生出那种荒唐不堪心思？

　　若蓝忘机知道他的心思，只怕此生再不愿与他有所瓜葛了。

　　但是，这岂是他所能控制的？

　　情起之时，便已经是年少时，云深不知处门口的初见了。

　　与君初见，一眼万年。

　　那时，他还是云梦江氏大弟子，年少轻狂又意气风发，修为在同辈里遥遥领先，天赋异禀，资质可与那时已然声名在外的蓝忘机平分秋色，潜意识便自认能有与之并肩立世的资格。

　　可现如今，魏无羡越发觉得从前自己蠢了。

　　蓝忘机自出生起便注定是那上等宝玉，是云雾间的仙鹤，是夜晚让人抬头仰望，遥不可及的当空皓月。

　　而他魏无羡，不过是海边的礁石，是高空中洋洋自得的乌鸦，是繁星高挂的夜空里某颗稍纵即逝的流星。

　　只因绽放光芒的那一瞬恰巧离月亮近了些，便妄图想要所有月光只撒向自己吗？

　　……

　　午后，蓝忘机将一碗温好的药端给他。

　　不知为何，这一天下来，魏无羡总觉着二人之间似乎有些不大一样了。

　　从前的时候，虽然蓝忘机也对他百般照顾，但事事也恰好的点到为止，顾及他的感受，不会过于突兀让他觉得不妥。偶尔有些事情魏无羡拒绝了，他绝不会勉强下去，彼此保留一些余地，让人感到很舒服，但也的确有着拉不进的距离感。

　　可现在……

　　魏无羡靠在床头，望着眼前这个端着药碗满眼执着看着自己的人，有些无奈：

　　“哎呀蓝湛，你把药给我吧，我真不用喂，又没有断手断脚，自己能喝。”

　　蓝忘机依旧不为所动，端着药望着他，只淡淡的重复了一遍：

　　“坐好。”

　　魏无羡还是抬了抬手，不死心道：

　　“真的蓝湛，我喝个药还是没问题的。我又不是端不动碗，你这样让我太没面子了。”

　　“坐好，手放好。”

　　“哎呀蓝湛……”

　　二人僵持了半天，魏无羡说的口干舌燥，每每一大堆理由皆是被他几个字几个字堵了回去。终于，魏无羡泄气一般往后一靠，扭着头不说话了。蓝忘机见状，眼中才闪过一丝浅淡的笑意。

　　他坐在魏无羡床边，方才二人争执半天，手中的药也不忘一直用灵力温着才没变凉。

　　蓝忘机轻轻舀起一勺，然后递到他唇边，见魏无羡负气一般扭着头，轻声道：

　　“魏婴，张嘴。”

　　这个时候，他这像爱人呢喃，又像哄孩子似的一句“魏婴”成功的令魏无羡涨红了脸。他回过头，刚要说些什么，一张嘴，那勺药便被巧妙的送进口中。

　　蓝忘机眼眸幽暗，意味莫名的盯着魏无羡“咕嘟”一声将药咽了下去，才似是放下心来。

　　紧接着，不等他反应，他又举起一勺药送到他唇边。

　　魏无羡有些复杂的盯着蓝忘机，似是如何也想不明白一向雅正端方，甚至还有一点小古板的蓝二公子，怎的此时竟破天荒的让他觉出有一丝无赖。

　　魏无羡不敢随意再开口，生怕一张嘴话还没说出去又被一勺药堵了回去。

　　二人对视半晌，终于，魏无羡再次被他眼中满满的执着打败了。他放弃了挣扎，负气一叹，低头张嘴，乖乖的任由他一勺一勺的喂。

　　可不得不说，这样看起来满眼执拗固执的蓝忘机，与平日里的清冷淡然大相庭径，魏无羡竟莫名的觉出一丝可爱。

　　可这样过界的蓝忘机对他来说又真的太危险了。明明是甜甜的蜜糖，可他却又偏偏不久于人世，如此一来仿佛更像是攻心毒药。

　　终于，喝完了一碗药，魏无羡也苦到了舌胎麻木。他忍着满嘴苦味刚想开口阻止要给自己擦嘴的蓝忘机，可刚一张嘴，嘴里便被塞进了不知他从哪拿出的一颗蜜饯，清甜的味道马上驱散了药苦。

　　这下嘴巴又被堵上了，魏无羡有些控诉的看着蓝忘机，却又没出息的败在对方理所当然而又宠溺的目光里。

　　狼狈移开眼睛的那一刻，魏无羡心想，若不是知道自己是将死之人，面对蓝忘机今日的反常，他真要以为他对自己有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