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正午阳光透过窗缝间做工精细的白沙撒进静室,也不知那白沙是何材质,原本热气腾腾的日光透过它再洒进来之时,竟好似被他揽走热气一般,变得柔和不少。
静室里间,魏无羡又沉睡了两天两夜后,才终于悠悠转醒。
寻常人只消睡上一夜便能彻底疏解的药量,他竟是昏昏沉沉的睡了这么久。
这副躯体,当真一副油尽灯枯之态。
床上,只见他眉头先是微微动着,好一阵才很艰难一般缓缓睁开眼。刚开一条缝,那刺眼的光芒瞬间晃得他头疼,他下意识的抬手去遮挡。
良久,他才慢慢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大约是这间屋子的气息是令他心安的熟悉,是以,醒来后的瞬间他也没有丝毫的警惕与不安。
再次睁眼,他终于看清楚屋子里的摆设,松了口气的同时,也隐隐疑惑着自己为何会置身于此。
忽然外头传来轻微脚步声。魏无羡转过头,入眼便见蓝忘机正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避开垂帘向他走近。
在魏无羡记忆里,似乎蓝忘机从来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喜怒不形于色,现下看起来虽依旧与寻常无二,可……
许是二人着实过于相熟,又也许是对于蓝忘机的一切,魏无羡自二十年前初识起,便总是习惯性的过多留意。
对于放在心尖上的人,哪怕只是呼吸变了节奏,也能在第一时间感知出来。
不知怎的,方才在看见蓝忘机的一瞬间,魏无羡便下意识觉出他似乎……不大对劲,怪怪的。
自他被献舍归来后,蓝忘机给他的感觉一直都是令他安心又贪恋的可靠与安全。
而沉稳了这些年的蓝二公子现下早已年过而立,沉稳端方,更不可能如儿时那般面皮薄,动不动就被撩拨的面红耳赤。类似于对他怒目而视,叫他滚这种情况自他归来后更是再未见过。
而此刻,魏无羡却能直观的感受到,蓝忘机在生气。
而且不是从前儿时那般单纯的发怒,而是一种阴沉沉,仿佛在心里压抑着,隐忍不发什么可怕的情绪……
魏无羡也说不上来为何会在蓝忘机身上有这样的感觉,只是方才看见蓝忘机朝他走来时,原本他应该十分欢喜的,可二人目光相碰的一瞬间,他心底竟莫名的生出一丝无法言喻的心虚与恐惧……
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大约是清楚了自己的身体情况,虚弱的仿佛初生婴孩,又似油尽灯枯的暮年老者,在半山腰等死的这些时日里,一只飞虫,一声鸟叫都能让魏无羡猛然被惊扰到。
可是魏无羡很快意识到,这儿是静室,是蓝忘机的地方,蓝忘机怎么可能会对他做什么?
因此,那股子莫名的恐惧仅仅只是闪过了一瞬,便被魏无羡的理智强行打消了。
这可是蓝湛啊。
一瞬间,他便卸下所有防备,有些无力的往后一靠,望着蓝忘机,虚弱一笑:
“蓝湛,原来真是你啊!”
可是,他心中依旧有着种种疑惑——他先前明明感到自己被药晕了带走,可为何此时会出现在云深不知处?
难道……是蓝忘机是从谁手里救下自己的?
可那处地方十分隐蔽,怎会这么快就被人发现?那人到底是谁?是熟人吗?
自观音庙一战后,他的身体也是山穷水尽,油尽灯枯。那种大限将至的感觉对他这个整日与邪祟打交道的夷陵老祖来说太过熟悉,所以,怕是任谁再有意图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到最后也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若是想杀他,那更是多此一举,毕竟他本就也活不了几天了。
思索间,蓝忘机已然行至他塌边,坐下身,并未多言,只是将药碗往他眼前一递:
“喝药。”
那碗药隔着大老远都飘着一股浓浓的苦味,魏无羡觉着光是闻着都快被苦出眼泪了。他看着蓝忘机,习惯性嬉笑抱怨道:
“哎呦蓝湛,你怎么一来就让我喝药啊!这药苦的闻都闻不下去,怎么喝的进去啊!”
说着,他竟还没心没肺的笑着说谎:
“再说了,我又没生病,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喝什么药啊!”
样子毫不心虚,丝毫看不出是前些天还在草房子里安心等死的人。
可他越是这样,知晓他身体真实情况的蓝忘机心中便越是怒火中烧。他也不说话,只是拿着那双浅色双眸静静地盯着魏无羡,眸中深藏的情绪汹涌波动。
魏无羡说不心虚其实是假的,但他方才之所以能有模有样的骗蓝忘机,一是因为刚刚睡醒,脑瓜还不甚灵光。二则是因为……那些话他说出来的时候,美好的连他自己几乎都哄过去了。
谁不知道活着好?谁不想能真正身强体壮的游山玩水?谁不想多晒几年太阳,多淋几次雨,多喝几坛天子笑?谁不想……能在在乎的人跟前多晃荡几下,多听他说几句话?
可他有的选吗?
……
(十三)
屋里安静着,蓝忘机眼神渐渐开始压抑而又陌生,看的魏无羡下意识移开目光,心虚躲避。
理智彻底回笼,魏无羡猛的浑身一凉,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能让这人有这个反应的,莫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吧……
他思索着,不经意间一转头,刚好瞥见门外白光投进来,与面前人身上的白衣组合在一起,接着便唤醒了他两天前,眼缝里那模糊不清的记忆画面。
魏无羡也从来不是个傻子,他自幼便头脑灵活,稍稍一思索,便想明白了些什么。
可……知道了又如何?
魏无羡感到有点无措,他是将死之人,这是无需证明的事实啊!
他总觉着,无非是身旁亲近之人多知道一个,他便多承受一份无用又沉重的悲痛罢了。
尤其是……
尤其是,蓝忘机这个向来沉稳淡然的人也会悲痛。
魏无羡抬眼,有些怔怔的看了一眼蓝忘机。不知为何,一想到面前这个人或许也会悲痛,他顿时就觉得难受极了。
也许一个人在茅屋中等死之时都未曾有此时这般难受吧。或许那时并不是不难受,而是难受的过了头,麻木了,无能为力的接受事实,反而对一些小伤小痛的无所谓了。
可纵然心里麻木了,可面对蓝忘机之时,哪怕他明知道对方并没有什么损失,只是到时有可能会伤心一阵子,仅此而已。
纵使如此,也足以让魏无羡那麻木已久的心绪真真切切的感到难受极了。
一开始,他真的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吗?也许不是。
他永远记得,自从自己被献舍回来,蓝忘机一直都是对他那么好,处处维护,体贴入微……
好到魏无羡一待在他气息范围内,便能有瞬息的放松。
好到他可以暂时不去想江叔叔虞夫人的死,不去想师姐金孔雀的死,不去想江澄对他恶语相向的样子,不去想金凌被人骂成是没有爹娘教养的场景……
他当然贪恋蓝忘机带给他的感觉,但同时也无奈又清醒的明白,这种贪恋是极度危险的。
蓝忘机是真的很好。可是,他魏无羡配吗?
那一日观音庙后,他牵着小苹果走在前头,真的要盘算着如何开口,何时开口将大限之事告知于他。
当时他还满心欢喜的想,至少在所剩不多的时日能有蓝忘机在身侧作陪,此生也算了无遗憾。
可当他察觉出不对,回过头,一眼望见蓝忘机踟躇不前的样子时,几乎是一瞬间,魏无羡一下子便清醒了过来——
再控制不住自己的话,不过是给这劫难满满的一生再增添一份难以启齿的痛苦罢了。
当真是他奢望了,出了观音庙,一切都结束了。堂堂含光君,蓝二公子,怎能还与他这个无所事事的夷陵老祖整日厮混?
那时,魏无羡才恍然悲哀的觉着,或许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离世,大家都不知道,都当他去游山玩水还没回来,然后就这么过下去,一直不会有多猛烈的难过,这样真挺好的……
或许思追会偶然间想起他,然后和景仪抱怨一句,魏前辈都走这么久了,也不知何时能回来看看我们……
或许温宁在夜猎时也会想到他,然后想,如果魏公子在的话,肯定三两下便解决了,不像自己这么笨手笨脚的。
还有江澄和金凌,不过魏无羡觉得,这舅甥俩若是想起他,肯定也是骂骂咧咧的……
对了,或许蓝湛……也会在忙碌之余偶然间想起他吧。可蓝湛会想他什么呢?
重来一次的魏无羡却忽然不敢设想了。
若是二十年前的小古板,可能回想起他的画像?兔子?天子笑?还是琵琶?
可对于现如今的蓝忘机,他设想的竟全是自己奢望的,不敢公之于众的,遥不可及的……
所有人,恩情也好,仇恨也罢,知道了又能怎样?
不过是充其量到最后,看在一些往日旧事的情面上,为他白白浪费一些财物让他再垂死挣扎一番,然后在他死的时候,身边多几个号丧的,吵得他黄泉路上都不得安宁罢了。
其实……一个人也没什么的,在夷陵的那些年不也一样能活吗?就连身死的这十六年,虽毫无意识,但不也是一个孤魂野鬼四处飘荡吗?现如今不过是漫漫鬼生中偷得了昙花一现般的还阳,就当做了一场梦,怎么,还贪心上了?
魏无羡有些潇洒的想:他这个要走的人都能坦然接受自己孤身一人利利索索的离开,其他的大活人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难不成比他还痛苦吗?
屋里,二人各怀心事的沉默,此刻已然安静太久,而起初那份骤然被勘破秘密的惊惧此时已然荡然无存。
只见魏无羡慢慢敛起嬉笑神色,静了一下,然后破罐子破摔一般看向蓝忘机,四目相对开口时,嗓子却十分不给力的发痒,让他听起来毫无底气:
“蓝湛,你…都知道了,对吧?”
蓝忘机还是望着他,沉默不语。魏无顶着他的目光,接着问道:
“那日在茅屋,是你带走我的,对不对?”
蓝忘机依旧不语,魏无羡在那两道逼人的目光下,声音都有些不稳:
“你为何……要这么做?”
此话一出,蓝忘机才终于有了反应。他目光凌厉的看着魏无羡,方才压抑着的怒气险些控制不住:
“为何?我且问你,你的身体有恙,早在分别前你便已然知晓,为何一直瞒着我?”
现下竟还敢理直气壮的问为何将他带回。
魏无羡沉默了,静室里安静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半晌,才听对方接着沉声质问,但话语中的怒火终是消了几分:
“再有,为何躲在附近?却又一次不回?”
“……”
“为何先前你我日日同行,你都不曾告知于我?回答我。”
“……”
终于,蓝忘机的那一向清冷低沉的声音渐渐带上一丝难过,他轻声道:
“魏婴,你不信我……”
“……”
“你心里,可有将我当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