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

　　那门主离开后，蓝忘机垂首望着他留下的纸册静静地沉默着，眸色深邃，意味深长。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响起扣门声。蓝忘机回神，抬眼便望见是兄长立于门外望着里面，见他注意到自己，才抬脚进屋。

　　蓝忘机在见到兄长后，便站起身，对他端正行礼：

　　“兄长。”

　　即便位列仙督，统领仙门百家，在姑苏蓝氏，蓝忘机对待蓝曦臣，蓝启仁之时，也依旧持小辈、晚辈之礼相待，如从前一般，不曾有丝毫懈怠。

　　观音庙后，蓝曦臣回到云深不知处便颓丧了好些时日，整日闭门不出，谁也不见。而后的某日，更是忽然宣布闭关了好些时日，直到不久前中元节前后才出关。

　　出关后，他状态看起来似乎好了很多，也依旧如同从前那般处理宗门事宜。可不知为何，身边相熟之人总觉着，他似乎不大对劲……

　　此时他看起来依旧是从前那般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样子，只是那双一向未语先含三分笑意的眼中朦朦胧胧的含了些别的东西，时隐时现。与人之人也有了距离感，再不似从前那般让人不由自主心生亲近。

　　可大家也明白，经历了那样的事，怎能一点影响也没有……

　　“不必多礼。”

　　屋里，蓝曦臣依旧浅笑着扶起蓝忘机，而后道：

　　“我听闻此次外出，思追他们受了重伤，便赶去看了看他们。”

　　蓝忘机轻轻颔首：

　　“兄长挂念，都已无大碍。”

　　蓝曦臣轻轻点点头，而后不经意的四处看了看，问道：

　　“方才听思追说，婆娑门门主被你请来了，我便也赶过来看看，可有招待不周之处。”

　　蓝忘机垂眸轻声道：

　　“多谢兄长，方才门主已动身赶回婆娑门。门中遭此劫难，不少房屋还需重建，弟子大多也伤重，大小事宜颇多，不便多留。”

　　蓝曦臣闻言，眼中微不可查的闪过一丝失望，却也轻声点头：

　　“嗯，此番婆娑门定然损失惨重，怕是要蓄力好一阵子了。”

　　说着，他也不经意间似是回忆起什么，眼眸微眯，而后轻声怅然叹道：

　　“想当初，云深不知处被烧毁重建，亦是花费不少心力。我记着那时，还是阿……金光瑶倾力相助。只是如今，谁能想到……

　　当真是世事难料啊！”

　　话音落下，他带着试探的意味望向弟弟，见对方只是担忧的看着自己，才安抚般一笑，垂首望向桌上的册子转移话题：

　　“不说这些了，对了忘机，魏公子之事，门主如何诊断？这些可是那门主留下的药方？

　　我记着药库的密室里倒是存了几味百年难见的珍贵药材，是当初重建云深之时，兰陵金氏送来的贺礼……你这里若有需要，可去那儿找找看。”

　　魏无羡被蓝忘机带回来的事情他也知道。此时，他说着说着，随手拿起一本册子，想要翻看。

　　蓝忘机见状，才猛然间反应过来，却阻止不及。

　　“兄长！不可……”

　　对于蓝曦臣，他也无意隐瞒，只是他手中那本册子刚好是……

　　果不其然，蓝曦臣拿起册子随手翻了两页后，一张俊颜也是瞬间变了又变，马上烫手般的放了回去。

　　在外头可没那么多规矩，男人之间聊些荤话，甚至相约共赴烟柳之地也是常有的。魏无羡跟江晚吟从小到大不就经常姑娘媳妇的挂嘴边吗？

　　但是，在姑苏蓝氏这个以家规森严著名的宗族里，却根本不曾有过。纵然自小二人关系甚好，但此等私密之事骤然暴露出来，一时间兄弟二人面上都隐隐有些尴尬。

　　但是，蓝曦臣略略思索，亦是明白过来什么。

　　兄弟二人面对面沉默半晌，蓝曦臣才问道：

　　“这些……可是那位门主留下的法子？”

　　蓝忘机沉默垂眸，略一点头。

　　蓝曦臣忽然有些担忧的望着弟弟。

　　这些年来，弟弟的心意，痛苦，还有那份执着，别人不知，作为兄长的蓝曦臣却能看清清楚楚。

　　可是……

　　只见他犹豫着望着蓝忘机，半晌，终于开口问道：

　　“那……魏公子呢？他……可愿……”

　　他一提到魏无羡，蓝忘机瞬间眸色一顿，紧接着便缓缓抬眸望向门外。

　　外头风和日丽，阳光明媚，他沉默的望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渐渐的，他眼中涌上一股陌生的情绪——那是一种蓝曦臣从小到大，在这个一向以雅正端方闻名的弟弟从未见过的情绪。

　　是一种偏执的，阴沉的，危险的，却又十分坚定的情绪。

　　此时，蓝忘机才终于开口，字字沉痛而又冷冽：

　　“从前，我便是太过于顾及他的意愿，现如今，由不得他。”

　　他说的从前，是什么时候呢？

　　话音刚落，兄弟二人的思绪皆是不由自主的飘回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久到他忘记了，那是是在不夜天还是金麟台，只记得那时，他也曾对兄长说过这些话。

　　那时，他说的是：

　　“兄长，我想带一人，回云深不知处。

　　带回去，藏起来。”

　　当时，见到自小清冷内敛的弟弟满目愁绪，蓝曦臣一下子便知晓他在说谁。

　　而后，他也同样的问他：

　　“若是……他不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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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彼时，不过弱冠的蓝二公子还是过于年幼，自小都是魏无羡不懈的靠近他，因此十分在意对方的情绪。

　　在魏无羡学会诡道术法，浑身带刺的从乱葬岗归来后，他每每心疼的想靠近，却又总因为不善表达而被对方误会，甚至一次次冷言冷语，最后他只能自己独自黯然神伤。

　　当时的蓝二公子，可远远不及如今二十年岁月沉淀后的这般有条不紊的坚定，以及果决。所以那次，当他听见兄长将他最担忧与不愿面对的问题问出来时，立刻便沉默了。然后……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思绪拉回，蓝曦臣看向眼前这个越发沉默寡言，却也越发强大坚忍的弟弟。

　　当初，便只有他将蓝忘机这么多年的痛苦看的最为真切，现如今……只怕是用感同身受来形容，也不为过。

　　半晌，蓝曦臣轻叹道：

　　“罢了……”

　　随即，他看向蓝忘机：

　　“忘机，不管你作何决定，兄长都支持你。若是真有补救之法，只管放手去做，兄长只愿你……不要再留悔恨。”

　　说着，他抬手轻轻的在蓝忘机肩上安抚一下，转身便要离去。

　　可还未走出两步，忽然，身后传来弟弟那意味深长的话语：

　　“那兄长呢？日后可会后悔？”

　　此话一出，蓝曦臣背对着他的脚步一顿，愣了一下，随即瞬间反应了过来。紧接着，在蓝忘机看不见的角度，他面上那维持了数十年的温雅神色几乎要崩裂开来。

　　还不等他反应，身后弟弟便意有所指道：

　　“婆娑门门主承诺，会无条件答应姑苏蓝氏任何人的医治请求，自然包括夜猎途中被邪祟伤至身残，灵识不稳的。”

　　话音落下后，屋里一阵可怕的安静。蓝曦臣依旧背对着蓝忘机，眼中的纠结与矛盾却缓缓浮现。

　　他沉默着，随即闭上眼睛，有些痛苦的呼出一口气。

　　从小到大，世人只道他这个做哥哥的一向疼爱弟弟，总是能第一时间在弟弟根本无甚变化的面上了解他的想法与需求。

　　可却从未有人知晓，弟弟同样，也是这个世上最为了解他的那个人。

　　他明白弟弟雅正端方，古井无波后的情深意切，而弟弟同样也能看出到他温文尔雅，若无其事面下的不安。

　　终于，他转过身，静静地看向蓝忘机，眼中带着审视。而蓝忘机则坦然回望他，接着道：“但即便那门主可信，门中弟子无数，难保有心怀不轨之人，兄长若真想护住他，还是需谨慎小心。”

　　他知道，以二人之间的默契，兄长能够理解他的意思，更能明白他的立场。

　　果然，蓝曦臣沉默了半晌，才艰难问道：

　　“忘机，你……都知道了？你……不责怪兄长吗？他毕竟……”

　　蓝忘机移开目光，口中却道：

　　“我为何要责怪兄长？在我看来，他的事，与兄长何干？该为魏婴讨回的，他都已经还了。

　　现如今的这位，只是兄长拼命挽回的心血。

　　再说，现下，我又能站在何种立场责怪兄长？”

　　是啊……在某些经历与事情上，他们兄弟二人有些地方还真是像极了。

　　所以，同样是痛苦，同样是倾其所有，同样是不惜一切代价，他有何资格去责怪兄长？这种滋味他整整尝了十六年，又怎么忍心去责怪？

　　终于，蓝曦臣才真正放下了眼中的戒备。一向亦是很少失态的泽芜君，自观音庙那次后，在弟弟面前，再次红起眼眶。

　　最后，他到底也还是未敢多言，只堪堪垂眸，道了一声：

　　“忘机，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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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忘机回到静室，坐在塌边垂眸静静地看着榻上沉睡的人，看着他苍白的唇色，看着他睡梦中还紧紧皱起的眉头。

　　看着看着，恍惚间，蓝忘机又想起来二十年前初见时，那个随江厌离姐弟一同来云深不知处求学的魏无羡了。

　　那时的少年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却又耀眼明媚，一张讨喜的笑脸，一身优秀的功夫与术法，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的。

　　可是，那个天赋异禀的魏公子，那个能满脸自豪的炫耀“世家子弟们都很喜欢我”的魏公子，那个时不时撩拨他，不懈努力的靠进他，被自己怒斥后，还依旧没皮没脸毫不在意的对自己眯着眼睛笑得欢快的魏婴，那个一来云深不知处便让这个刻板守礼的地方变得处处不同的云梦江氏大弟子，那个叔父眼中，气到他头痛眼花的顽皮少年呢？他哪儿去了？

　　再看看眼前这个满目疮痍，浑身带刺，对世间万物充满防备和失望的羸弱之人，是他吗？

　　怎么会？

　　蓝忘机的眼中渐渐溢出难以自抑的痛苦……

　　上苍怎会如此狠心？难不成让他再来一次，只是为了再体会一次万念俱灭，孤身赴死的绝望吗？也让自己尝一尝失而复得，而后得而复失的痛苦吗？

　　天道不公，残忍至极。

　　一向清冷的双眸缓缓凌厉起来，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已然开始慢慢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