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自岭南归来,那老者与蓝忘机也相处一段时日了。他婆娑门以医术精湛闻名于世,但不知是何原因门中医者皆是性格十分古怪。尤其是这位门主,行医救人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向来只有过了他的考验,他才肯出手相救。
活了这么多年,他自诩在识人方面还是有自己的一套的。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门主知道,以蓝忘机的心性,怕是这世间也找不出什么能令他失态之事。
可是渐渐的他发现,沉稳内敛确实是真的,但也并非没有涉及到他的底线的事。
而显而易见,这位仙督所谓的底线,便是床上那人了 。
门主发现,只要事关夷陵老祖魏无羡,这位年轻的仙督仿佛能将生平所有不常有的情绪都用在了他身上。
怕是对自己的婆娘都不曾这般紧张。
不过,似乎这位仙督至今还尚未娶妻……
咳,扯远了!
其实,关于夷陵老祖与现任仙督蓝忘机的关系,坊间也有多种传言,其中几种还传的有模有样的。
就单单他这种一点也不爱八卦、对这些传言十分不感兴趣的老头子,每日从门中女弟子闲聊时不经意间听到的,就有好几个版本……
有说二人只是年少相识,又经历岐山之战,是生死之交,也是惺惺相惜的同窗之谊。
可在老人看来,若当真只是同窗之谊,或是什么生死之交,似乎也不大合理……
不对,是太不合理了!
毕竟当初岐山温氏独大之时,他在婆娑门也是略有耳闻。真要按这种说法,那时射日之征,可以说整个仙门中人相互都算得上生死之交了。
还有,若是同窗之谊,为何自己家中内门弟子夜猎受重伤之时,他都是有条不紊的安排治疗事宜,虽然关切却也一派沉稳,不见他有此时半分的失态。
怎的轮到所谓儿时同窗……便这般紧张?
而且当初蓝仙督的同窗似乎远远不止魏无羡一个人……
也有说是因当初云梦江氏老宗主与姑苏蓝氏私交甚笃,魏无羡又是老宗主最疼爱的大弟子,是以蓝仙督才对魏无羡多加照拂……
老人当时就觉得,这个传言更是无稽之谈。
相信这个传言的,应当是乡下那些与世隔绝,消息几载不曾更新一回的人,不知从哪个瞎编乱造的话本上套的理由。
但凡住在镇上的人都知道,现任仙督与云梦江氏现任宗主关系很差。
没错,很差,是脸上的体面都懒得维持的那种。
二人见了面便针锋相对,冷言冷语更是常见,所以蓝仙督没理由对人家亲儿子不好,倒对人家大弟子好的不行。
当然,还有一种在女弟子之间传的更火热,也更离谱的传言。
这一种传言其实是当初老者最不相信的一种,甚至还有些觉得想出此种传言之人简直龌龊不堪!
传言说,其实夷陵老祖修习的诡道术法,其中就包含一种媚术,以男子之躯也能让彼时还只是蓝二公子的仙督对他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是以当年他身逝后,含光君悲痛欲绝,在不夜天甚至行为过激,全无雅正之态。
而后,便被泽芜君强行带回姑苏蓝氏,强行闭关三载。出关后这位含光君便开始逢乱必出,面上是斩妖除魔,实则是为寻找夷陵老祖的灵识,就这般苦苦等待十三载,才终于等到心上人归来。
自魏无羡归来后,二人更是日日朝夕相处,同塌而眠,交颈而卧……
再后面的,门主觉得,简直是不堪入耳……有辱斯文!
可是这个传言却让门中女弟子尤为津津乐道,还一度感动于蓝仙督的忠贞不渝……
可现如今见了面,他老人家竟发现,这些传言中,仿佛当初觉得最为无稽之谈的这个,才是最贴近事实的……
这可真是……世事难料啊!
虽不清楚魏无羡修的诡道术法中到底有没有传言说的那种媚术,但老者对自己的医术还是颇为自信的,他唯一能肯定的是,此时此刻,蓝忘机身上绝无丝毫种了某种媚术或是迷幻术法的迹象。
而魏无羡嘛……
若他此时还有丁点儿维持术法之力,先前恐怕也不会被那点小小迷药迷倒,还是他特意减少剂量的,睡到现在都不曾醒。
思及至此,老者有些难做的擦了擦鼻上的虚汗,而后看着眼前蓝忘机万分痛悔的模样。忽然,他眼睛一顿,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想起当初门中女弟子偷看的禁书上的一个法门。
可紧接着,他反应过来,便忙想赶紧甩开这个想法……
此法倒是确实能为魏无羡续命,只是……
(九)
老者犹豫着,在退缩与前进中摇摆不定。想着自家险些惨遭灭门,这位年轻的仙督仁义,调教出来的小孩也是坦荡君子,实在得很。
于婆娑门来说,当日确是生死存亡之际,可对于这些小辈,不过仅是路见不平而已。
可是,这世上的不平事太多了,能让人碰见的也数不胜数。
当日,明明以那几个孩子的实力,打是打不过,但逃是完全没问题的。可这群孩子一个个死守着他们,竟比自家门中一些弟子还拼命。
后面蓝忘机赶来后,也从始至终未曾仗势凌人,仙督之尊对他以晚辈之礼相待,就算没有救命之恩,其实也符合他救人的口味。
思及至此,老人探究的看向上首那位年轻的仙督——此时,他眸中甚至隐隐开始流露出丝丝绝望……
老者一咬牙,试探着道:
“其实……以老朽毕生所学来看,魏公子,倒也不算完全药石无医……”
蓝忘机闻言,死寂沉沉的眸色蓦然添上一丝生机。他马上望向门主,如同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急切问道:
“此话当真?前辈……可是有为他续命之法?”
这位自小名声在外的子弟楷模,一向在外人面前老成持重,寡言少语的含光君,老人此刻却在他的声音中听到微微颤抖。
可是,想帮他归想帮他,老者还是觉得此法说出来……太过于难以启齿了。
可是话都放出去了,再打退堂鼓岂不是给人家双重打击吗?
此刻,那老者饱经风霜的黝黑面庞竟都涨红了:
“这……有倒是有……就是……”
其实主要是他更怕是自己猜测二人之间关系有误,说出来这个方法惹得救命恩人不快。
毕竟那种事情虽然在仙门世家中也能常见,但终归还是上不得台面的。更何况眼前的这位可是一统仙门世家的仙督,这种事情……
蓝忘机望着老人,见他满脸为难,下意识以为他还有什么条件。
他轻轻垂眸,略一思索,而后站起身走到门主面前,振袖对他端端正正行了大礼:
“晚辈蓝忘机,恳请门主,若真有医治魏婴之法,请务必告知晚辈。
若是门主有何难处,或需要任何酬劳,尽管开口,只要不违背道义,忘机定然倾尽一切,全力满足。”
他这么一说,老者那顽固的脑袋更为难了。
他老人家怎么知道,在这位仙督心里,这种事儿算不算违背道义啊!
虽然他也无法全然接受,可平心而论,他却并不觉得这是一件违背道义之事。但听闻姑苏蓝氏向来家规严谨,恪守成规,说不准比他还要古板……
但话都说出口了,人家大礼都行了,收是更收不回来了,索性就一并告知与他吧!
反正做与不做,全在于眼前之人,自己只是竭尽所能罢了。
思及至此,老者伸手轻轻扶起这位年轻的仙督,豁出去似的一叹:
“也罢!仙督快快请起,这礼老朽可受不起。
方才,并非是有什么条件,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但仙督放心,老朽绝无丝毫羞辱二位之意!
这……唉!老朽无能,自幼学医,行医近百载,目前也只能想到此等拙劣之方。”
蓝忘机望向老人,郑重道:
“但说无妨。”
老人点头,而后走进两步,在蓝忘机面前轻声说着什么……而后,便见这位仙督那冠玉般白皙面孔旁的耳畔,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
将方法说完后,老人马上退开,而后向蓝忘机微微颔首示意,一口气道:
“此法行与不行全看仙督意愿,稍后老朽会留下此法详细章程,所需药品,以及用法忌讳……”
越说老人越觉着不对劲,他看着眼前那张一向淡然的面孔破天荒的流露出被人勘破私密之事一般的尴尬与无措,却未曾有一丝不适与厌恶,才悄悄松下口气。
看来,这位仙督确实对夷陵老祖情根深种,而且,他自己也对这份情意心知肚明。
想来,这段情愫的产生并非短日可得。
联想到这些日子蓝忘机对魏无羡的紧张与在意,又想起先前曾听闻当初的蓝二公子问灵十三载之事,老者大胆猜测,说不准……这位夷陵老祖归来之前,更甚二十来年前,二人便早有瓜葛。
只是,若真是如猜测的这般,这中间二人生死两茫茫隔了十六年,徒留这位蓝二公子一人活在世上空等……那此时他如此紧张那人,甚至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回他,倒也不让人奇怪了。
这世间比得到更幸运也更困难之事,莫不过失而复得。而比失去更痛苦也更崩溃之事,便是得而复失。
人之所以为人,不就是跨不过七情六欲这道灾劫吗?便是如同眼前这位清冷谪仙般的人,亦是躲不过去。
思及至此,老者便卸下忧虑,坦然望向蓝忘机,补充道:
“婆娑门有婆娑门的规矩,我门弟子不救蛮横之徒,说不救,便是拿刀抵在颈上要挟,也绝不松口。
若非那日贵宗弟子抵死相护,只怕我婆娑门当日便已然不复存在了。
姑苏蓝氏与我婆娑门有天大恩情,方才生怕仙督与魏公子之间并无此意。此法闻之实在过于孟浪,唯恐说出后唐突了恩人。”
说着,他看着蓝忘机,接着道:
“但若我所料不假,仙督与魏公子应是情分深重,既然如此,老朽便放心了。
方才,我为魏公子把脉,按照脉象细细推算,魏公子的身体若是再拖下去,怕是无法挺过下月月中……
术法在此,仙督切勿多加耽搁。”
而后,他望着蓝忘机,郑重承诺:
“至于二位……我,婆娑门掌门人李修元,以一身医术与婆娑门起誓,今日所知之事出了此门,绝不外传一句,若有违背……”
“不必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忽然打断了老者的誓言。他不解的看向蓝忘机,却见他满眼坦荡的望过来:
“我心悦魏婴,此事并非见不得人之事,自然也不必藏着掖着。
来日……来日倘若……”
说到这里,蓝忘机有些踟躇,此话于自小恪守礼节的他来说,还是有些过了,尤其是还是在外人面前。
可方才不知怎的,他见门主一副知道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起誓要为他保守秘密,着实令他感到不适。
他对魏婴的心意,向来坦荡磊落。从前便未曾隐瞒过谁,除了魏婴。日后,连魏婴也不必隐瞒,外人更加不必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