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豫津问:“聂兄,你刚才说,如果实在没办法,你就怎样?”
聂怀桑没想到他就只说了一半,还被言豫津给注意到了。他原本是想着,毕竟是梅长苏的未婚妻,如果到时候萧景睿他们实在没什么办法,那他就把魏兄发明的反弹符给他们贴一张,让那百里奇自己打自己,但现在嘛……
“我就跳上去给他一扇子!”聂怀桑故作恶狠狠的挥了一下扇子。
旁边的几个年轻人都以为他在说笑话,纵然心情沉重,也被他惹得笑了起来,只有对这把扇子的威力略知一二的梅长苏对他这话毫不怀疑,不由的眼皮一跳。
聂怀桑恶趣味发作,对着被恐吓了的梅长苏扬眉一笑,故意不等他再说什么就转开了视线,一边听梅长苏对萧景睿邀请明日观战之事欲迎还拒,一边在心里琢磨,梅长苏究竟要怎么才能达到目的,如果换做是他,又会怎么做。
直到屋子里骤然沉默,聂怀桑才回过神来。他一心二用的一边想事情一边听他们说话,但那些话只是过了耳,并没有过脑子,此时见大家都不说话,才准备回忆一下这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又发生了什么,就听见梅长苏淡淡道:“既然谢弼想要跑这个腿,那就去吧。”
谢弼大喜,连说了几声“多谢”后,便丝毫都不耽搁,飞快的起身离去。
他这一走,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聂怀桑也终于搞清楚了来龙去脉——原来是梅长苏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需要汇报给梁帝,而谢弼想要给他的主君誉王争取功劳。
如果梅长苏没有被誉王和太子同时拉拢,谢弼作为与他相交的友人,问梅长苏讨要一个对于他本人而言可有可无的好处,这样的行为原本也没什么,可偏偏,梅长苏出于自己的某些不可说的原因,故意让自己处在了一种“犹豫考察期”,对双方的态度都是若即若离,让他们都怀抱希望,实际上却并没有偏向任何一方。
在这种情况下,谢弼讨要的这个好处,表面上看似乎对梅长苏没有任何影响,可实际上,只要誉王说出这个主意是梅长苏出的,那几乎就已经相当于是代表了梅长苏的选择。
既能得了皇帝的嘉奖,又可以离间太子和梅长苏的本就疏淡的关系,也算是间接逼迫梅长苏向自己走近了一步,这样一举三得大好事,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做到,誉王会放弃这样主动送上门的好机会?
就算梅长苏最初只是出于朋友之义而答应了谢弼的请求,誉王说出这件事是陷他于两难,但以誉王的心性,有近在眼前的好处,难道还会在意一个谋士的小小为难吗。
不可能的!
那时的谢弼要如何面对梅长苏?
聂怀桑相信,几个年轻人——包括开口的谢弼本人——阅历有限,短短时间内可能想不到这么多,但梅长苏的聪明机变,在他开口之前,绝对已经想好了将来可能会面对的局面,但他仍然点了头……那么,就是谢弼恰好给了他一个顺势而为的时机——或者说,他在谢弼面前说出此事本就不是无意——借此次事件中誉王的反应而做出不得不投向他的假象,可他实际上选的却是靖王,在以后的局面里,势必会有损害誉王利益的时候,而那时,现在这个“逼迫”他择主的小小芥蒂就是现成的理由。
事是誉王自己做下的,但他会为此责怪自己吗?更有可能的是迁怒于作为事件开端的谢弼。事情将来发展到这种境地几乎是必然的,到时,两头不得好的谢弼又要如何自处?
脑子里转过这些念头也只是片刻,聂怀桑就算有心想要提醒,谢弼人也已经不在眼前,何况在他这里,谢弼的地位自然是不能与梅长苏相提并论的,他当然是支持梅长苏。
再说了,谢弼的兄长都不说话,聂怀桑一个外人当然也就只能在心里叹一声“傻孩子”了。
但屋里再沉默下去难免尴尬,聂怀桑便探头向外唤道:“小飞流,你上哪玩儿去啦?”
“飞流回来了。”梅长苏面上浮起笑容,刚抬了抬手,飞流的人影一闪,就已经依偎了过来。“外面好不好玩?”
“不好玩!”
言豫津控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手,笑眯眯道:“我知道很多好玩的,飞流,要不要豫津哥哥带你出去玩呀?”
飞流半点儿都不犹豫的坚定拒绝:“不要!”
梅长苏好笑道:“飞流不喜欢豫津哥哥吗?”
“不喜欢!”
“为什么呢?”
“很像!”
闻言,言豫津好奇的闪了闪眼睛:“很像什么?”
梅长苏笑道:“他说你感觉上很像我们江左的蔺晨。那是飞流最受不了的人了。”说着又回头逗少年,“为什么说他们很像呢?豫津哥哥从来没有逗过你吧?”
飞流冷冷的瞪了国舅公子一眼,声音就像冻过一样:“他心里想逗!”
“喂喂喂,”言豫津赶紧摇晃双手道:“君子不诛心啊,这样很容易错杀好人的……”
“豫津你不行啊,亏我还觉得你跟我魏兄挺像的。”聂怀桑啧啧两声,得意洋洋的夸耀道:“我魏兄也很喜欢逗别人玩,但是吧,就算被逗,被欺负,别人也都还是喜欢跟他一起玩。”
在言豫津“这个无脑吹又开始了”的白眼里,聂怀桑语气十分做作的故意问他:“这就是你们之间人格魅力的差距了吧?”
言豫津:“……”
梅长苏笑的直喘气。
萧景睿瞧着好友的脸色,笑的简直直不起腰来,好一阵子才慢慢止住笑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哼……”言豫津愤愤道:“聂兄你就吹吧!反正我们也见不到人,也没办法揭穿你的牛皮,还不是由着你想怎么说!”
“哎,这你可说错了。”聂怀桑压低了声音悄声道:“说不定过几天我魏兄也会来呢。”
“这里就我们几个,又没人偷听,再说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干嘛要这么神神秘秘的啊?”言豫津嘀咕了一句,“不过,这位魏兄真的会来吗?你夸得那么厉害,我真的很想亲眼见一见啊。”
聂怀桑信誓旦旦道:“当然啦,我前几天才和魏兄联系过,不信你问苏兄。”
梅长苏无语:你们只是联系了一次……哦,不对,是两次,期间魏先生有说过要过来的话吗?没有吧?不过……
“嗯。”梅长苏肯定的对言豫津点了点头。聂怀桑只是让他证明他们联系过,又没有说让他证明魏先生一定会来。
“你看,是吧。”聂怀桑笑睨梅长苏一眼,揽着言豫津的胳膊,拍着胸口保证道:“你信我,所有跟魏兄接触过的人,就没有不喜欢他的。不喜欢的都被他neng死了。只要你见到魏兄,也一定会喜欢和他一起玩!”
言豫津觉得,无脑吹状态下聂兄的话只能信一半,但有苏兄背书,那可信度就大大增加了,于是也不由自主的期待了起来,乐呵呵道:“是吗?那到时候他到金陵,我这个东道主可要好好带他玩儿个遍!”
萧景睿笑了一会,转向梅长苏:“明天……苏兄会去吗?”
“既有如此热闹,当然要去。”梅长苏柔和的一笑。
“那聂兄你呢?你这几日都忙着在外面打听你侄子的消息了,明天有时间去看比武吗?”
聂怀桑想了想:“时间倒是有,这几天能找的人我都找过了,接下来就只需要等消息,那就去看看吧。”说着,他还展扇摇了摇,笑道:“刚才不是说了,你们俩要是不行,那我就上去扇他一扇子。”
言豫津和萧景睿根本不把他这话当真,顿时又笑,梅长苏眼皮一跳,立刻自然的转移注意力:“不过这挑战的主意给你们两个添麻烦了,不好意思。”
“这样才好呢!大家都凭真本事。”言豫津爽朗的大笑道:“被人照顾本来就不舒服啊。”
萧景睿一愣:“什么被人照顾?”
言豫津斜了他一眼:“迟钝成这个样子,还有脸笑我呢。”
萧景睿还没说什么,聂怀桑就先笑着拿扇子轻敲了言豫津一下:“你才傻,能被人照顾也是因为你们有你们的优势,为什么要不舒服。我倒是愿意一辈子都被照顾呢,可也得有这个机会才行啊,别不知足啦。”
虽然聂怀桑笑的面无异色,可言豫津和梅长苏都心思敏锐,立刻就想到了聂怀桑那很受他崇拜,也很照顾他却早逝的大哥,不由心头恻然,只有萧景睿向来不爱多思多想,思绪还停留在刚才的问题上:“你们在说什么,什么照顾?”
“景睿,”梅长苏拍着他的手背低声道:“这是择婿,又不是校场选兵,像你们俩这样外形好品性好家世也好的年轻人,朝廷自然要照顾的。你不觉得跟你们同组的人都特别弱吗?”
“啊?”萧景睿呆住了。
“还以为自己挺了不起的是吧?”言豫津趁机在他耳边阴**:“在江湖上也好,京城里也好,要说你没有沾自己身份的光,谁信呐?”
“豫津,”梅长苏笑着皱眉,“哪有你这种好朋友?非要说的景睿不高兴才好吗?”
这本是事实,而且任何一个成熟的,接触过人情世故的人都明白,这是不可避免的。
可在年轻、天真的小公子看来,他不曾仗着先辈的荣光去欺压别人,也并没有在外宣扬过自己的家世,自己所得的一切成就都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才得来的,骤然让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别人给他的“特殊照顾”,只因为他有个“好家世”,就好像他所有的成就都是别人出于对他家世的恭维,将自己之前的努力统统都否定了一样,这要换个脆弱敏感一点的,如何能受得住?
也幸好萧景睿虽然天真,但他重感情,十分信任言豫津这个朋友,素来又不爱多思多想,性子也并不敏感,知道言豫津是在与他玩笑,是以并不放在心上。
“苏兄你别太娇惯他了,”言豫津摇晃着脑袋,“有些事情还是要让他看清楚才好,景睿就是过于心实了一些,这不好。要学我才行,虽然逍遥自在,但必须明白的事可不能糊涂。”
这着实可以算是一句发自内心的忠告。
聂怀桑不由侧目。言豫津这人本就洒脱通透,能说出这样的话倒是不稀奇,可奇就奇在,他偏偏选了这个时候说出来,让聂怀桑不得不多想,怀疑这小子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所以才故意拿话点萧景睿呢?可梅长苏在他们面前应该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才是……
梅长苏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到这点,他眸色转深,轻声叹息道:“你确是个真率性、真洒脱的人,景睿要是能更你一样就好了……”
若是言豫津当真察觉了什么,梅长苏的这番话和语气,可就是十分明显的破绽了,聂怀桑心头一动,打断了梅长苏突然浮起的感慨。
“景睿,在这件事上,你不用多想,这些本来就是你的优势,在这样的赛事里被照顾才是应该的。”聂怀桑拍了拍他,安慰道:“外形好、品性好、家世好,本身就是择婿的必要参考条件啊,难道选夫婿还真的要选比武第一吗,那还比什么呀,不如直接看琅琊高手榜就好了。”
三人都被他这番说辞逗的笑个不停,聂怀桑却又神色一正,用完全不符合他目前所立【懵懂小少年】人设的成熟语气,认真道:“不过豫津说的也有道理,心正、心无杂念固然很好,逍遥自在也很好,但必须明白的事绝不能糊涂。”他看着萧景睿的眼睛道:“知世故而不世故,重情义而明是非,你将来才能免于为其所累。”
这番话颇为老成沧桑,但相识以来他言语行事的风格本就多变,竟也并未引人怀疑,萧景睿闻言更是不由自主的直起腰,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正色道:“景睿受教。”
聂怀桑扶他起身,萧景睿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忍不住捂脸,“难道在你们眼里我真的那么傻吗?再说,就算我天真一些,也不至于连这个没心没肺的人都不如吧?”
聂怀桑微笑着,真心实意道:“你们各有各的好。”就是谢弼,虽然言行颇有不妥之处,但实则内里也还是一个有责任心的好孩子。
梅长苏也温言道:“你自然是很好的,我也希望能一直和你这样相处……”聂怀桑轻咳了一声,梅长苏心神一整,毫无破绽的顺势换了语气。“但你生性太重感情,将来难免为此所累,我们不过是提前为你担心罢了。”
萧景睿见他说的真切,不禁心头一热,立即道:“苏兄放心,人生际遇,哪里会少了磨砺?我就是再软弱,也不至于一遇到什么事就一蹶不振,让家人朋友为我担心……”说完忽然语音一变,用眼角扫着言豫津道:“至于你就免了吧,学人家苏兄装什么深沉啊?”
言豫津不满了,于是两人又像小朋友似得斗起了嘴。梅长苏面带浅笑的看着他们,眼眸深处的表情却有些难以捉摸。
聂怀桑心知,他是为萧景睿感到难过。人生际遇自然是不会少了磨砺,可这样一个让他欣赏的年轻人,却要由他亲自刺出那伤人的一刀……梅长苏本也不是心肠冷硬的人,又如何不会难过?
可这样的梅长苏,又何尝不让人为他感到难过呢。
晚间,萧景睿和言豫津都离开后,聂怀桑问梅长苏:“你……是故意当着谢弼的面说出那个办法的吗?”他觉得梅长苏应该不至于这样对谢弼,但就目前看来,只有这样猜测才更符合逻辑。
梅长苏微微一顿,随即温声问:“你怎么会这么想?”在谢弼主动提出那个请求之前,他确实是没想过要利用那孩子去做这件事的,但那之后……只能说是谢弼自己的选择,而他选了顺势而为。
“我猜,百里奇是你的人。”聂怀桑说完顿了一下,见梅长苏只是意外的挑了挑眉,却没有出言反驳,心里就已经有数了。“假设这个猜测是真的。那顺着这个想下去,我相信今天这个局面,在你一开始布局的时候应该就已经想过了。”
梅长苏笑了一下,并不否认这一点。
“你知道百里奇会在今天发难,豫津他们每天都会来跟你说说这一天的比试情况,出了这样的意外当然更加不会将你排除在外,会来求助你是必然的,而你为了某个目的,当然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方案。”
梅长苏还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微微笑着,那笑容却渐渐让人感觉不到多少笑意。
聂怀桑道:“以你的谨慎,如果不想,完全可以在言豫津他们来之前将谢弼打发了。”可你没有。而这么多天完全没有任何进展、无法向誉王交待的谢弼听到了这件事之后会怎么做,也是可以预料的。
话不必说尽,两人都是聪明人,自然懂得这段未尽之言。
“精彩!”梅长苏表情冷淡的抚掌赞叹了一声。说真的,若非他就是当事者,听了聂怀桑这番有理有据的分析,梅长苏自己几乎都要信了他是早有预谋的,可他真正做了什么呢?不过是在谢弼做出选择的时候,没有对这个孩子心软罢了。
他垂眸盯着手上茶杯中的涟漪出了会儿神,片刻后,淡声问:“怎么,怀桑你觉得失望了?”
聂怀桑一愣,没弄懂话题怎么忽然跳到这里了,不解反问道:“失望?为什么?”
梅长苏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因为我为了复仇,利用了无辜的人。”
身为过来人的聂怀桑瞬间就理解了梅长苏的心思,不由的心下一沉,舌尖上泛起微微苦涩,心口更莫名像是中了一箭。“我只是好奇。”好奇你的目的,和你为此会选择怎样的路。
“我为什么要为此感到失望。”聂怀桑一时恍惚,隐约间仿佛眼下坐在对面的人变成了当年那个报仇无望,却还对仇人心软为难的废物聂宗主,他听到自己冷冰冰的说:“无辜?谢弼或许无辜,因为他没有做什么恶事,可谢玉是你的仇人,谢弼作为他的孩子,享受了这么多年由谢玉带来的荣华富贵,自然也避不开这份因果恶报。”
停顿了片刻后,聂怀桑又补上一句:“何况你又不曾要害他性命。”
这份出乎预料的理解让梅长苏不由一怔,随即心口一松。他本以为聂怀桑会那么问,是因为不满这样的自己,又难得见聂怀桑这幅冷冽的样子,半是新奇,半是感叹道:“你这想法,倒是与其他人不同。”
聂怀桑却忽然说起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我魏兄曾经创了一门法术,叫做‘共情’。顾名思义,二人同情同感。”
“哦?”梅长苏虽不解他说这话的用意,但闻言也对此产生了点兴趣:“还有这种法术?修仙世界果然神奇,这位魏先生也当真是天纵奇才!”
“请亡者上身,使得活人能够看其所看,听其所听,想其所想,共情之名,名副其实。用来查案解冤,效果非凡,魏兄的确是天纵奇才。”聂怀桑赞了一句,紧跟着却换了口风,“可实际上,一旦退出‘共情’的那个状态,再去看同一件事,旁观的人也会有自己新的想法。”
梅长苏觉得自己好像隐约有点儿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了,道:“就算是同一件事,但每个人的眼界阅历不同,自然会有不同的感触。”
聂怀桑道:“所以‘感同身受’这个词,向来只能说说而已,实则,人与人的感受是无法共通的。”就像我和你,经历相似,手段也相似,可我再怎么觉得你像当年的我,我们两个人之间对某件事的看法也未必全然相同。
话已至此,梅长苏又哪能还不懂,他目光柔和的看着聂怀桑,眼中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光点,轻声道:“你说这么多,其实真正想说的是……”
“我想说……”聂怀桑微笑道:“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太在意他人的看法。既然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去做这件事,只要你觉得自己没走偏,那就不要自己把自己困囿于自我道德感的限制里。”
“向你那样,虽不至于束手束脚,却着实是自寻烦恼。”
半晌后,梅长苏长长的舒了口气,叹道:“你比我通透。”
聂怀桑并不认这一点,他摆了摆手,不在意道:“我只是比你走的快了一步罢了。”
我已经走到了结局,知道了最后的结果,再回过头来看“自己”的经历,当然可以“居高临下”的看待以前的“自己”,那时的纠结、为难以及一切内心的自我折磨,此时都可以说一声“没必要”、“别在意”,因为你知道就算有这样痛苦的过程,就算那条路上遍地荆棘,你也不会放弃,仍旧会坚定不移的走下去,而且你会成功的走到终点。
——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显得通透豁达。
所以,没什么好得意的。
梅长苏心头一动,隐隐明白了什么。
但聂怀桑此时显然没有谈论这件事的意思,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
……
第二天梅长苏和聂怀桑如约再次来到迎凤楼前,坐进了宁国侯府的锦棚,谢弼在旁边陪着。
谢弼神色自然,显然,虽然已经过去了一晚,但他还没能想到这件事将会引发的后续……或者说,他可能压根就没想过这个问题——萧景睿也是一样,而言豫津或许是足够敏锐,多少有些感觉到不妥,但毕竟还年轻,阅历不够,也没人教导,想不到那么深也是正常的。
但言豫津和萧景睿毕竟没有牵涉那么多,不影响什么。可谢弼不同,对于他所处的位置、以及正在做的事情来说,这点政治敏感度都没有,在风刀霜剑、暗潮涌动朝堂上,在那些老狐狸们面前,是很有可能会致命的。
在这一点上,宁国侯谢玉无疑是个中行家,萧景睿不涉朝堂也就算了,但目前看起来,他似乎也完全没有要培养继承人,教导给谢弼这个世子的意思。
谢弼没注意的时候,聂怀桑悄悄向梅长苏吐槽道:“可怜了谢弼这孩子对他那渣爹的一腔孺慕之情。”
梅长苏虽然不知道他这又是通过什么而有了这番感慨,但对他这话的内容无疑还是赞同的。
比试开始前,不出预料,果然有太监携旨前来,宣布了新增的赛程。由于是圣旨,理由又充分,所以底下没有任何人表示反对,很快就宣旨完毕,未曾耽搁比试的时间。
到了决战这一日,再弱的组也不可能全是庸才,是以聂怀桑这才终于觉得这场赛事有了值得一看的价值。
聂怀桑虽然对这个世界的武功路数不甚了解,但他的世界里除去灵力和法术法宝,所用最多的武器也还是刀剑,这些东西的本质其实万变不离其宗。他就是再被人叫废物,再不喜修炼,可聂家的底蕴毕竟还是在的,尤其是他大哥故去之后,他要查大哥的死因,总不可能连最初的源头——刀灵——都不去深入了解,所以,基于种种原因,他的眼界还当真不低。
梅长苏虽然看起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可他曾经也是横刀立马、纵横驰骋的一员沙场猛将,见识广博,武力也不低,做了江左盟的宗主之后,对于江湖上的各路武功也有了更多的了解。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对场上各路俊杰的武功招式一番品评指点,可谓是棋逢对手,讨论的不说热火朝天,可也说得上是兴致勃勃了,倒是让坐在一旁插不上话的谢弼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萧景睿和言豫津的比试都排的比较靠前,萧景睿先上了场,很快就打赢了,下来后回到锦棚里。有他作陪,谢弼才终于觉得那种自己好像很多余的感受减少了一些,让他莫名松了口气。
言豫津上场后,梅长苏一面看着台上的拳来脚往,一面侧身对刚进来的萧景睿道:“说起来,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豫津出手呢,以往你们言谈中时常说他武功与你不遑多让,今日一看算是明白了,原来豫津竟是乾门弟子,先前倒真是小看了他。”
“乾门?”聂怀桑对什么门派倒是并不在意,看他拿着扇子对敌也是惊讶了一下,不过更好奇的倒是另一件事:“先前我就一直觉得有些奇怪,景睿你有天泉山庄的背景,这边谢侯爷又是武将出身,有一身好武功是自然的,但据闻言家世代书香,门第清贵,代代都出文官,与江湖无涉,怎么豫津竟也修习了这么一身好功夫?”
“虽然这也是我好奇的,不过怀桑……”梅长苏笑问:“怎么一家子都是文官,就不能允许豫津不走寻常路?”
“怎会?”聂怀桑立即摇头,并切身举例:“要说异类,那我还是我们家的异类呢。无论是资质、性格、爱好、审美还是外表,就没有一样符合我们老聂家的传统。”
萧景睿哭笑不得:“难道你们聂家还有统一的资质、性格、爱好、审美和外表的评判标准?”
“相对来说,是的没错。”聂怀桑一点都不玩笑的点头:“我们家的人吧,日常走出去就算不自报家门,大概率也不会被人认错,人人几乎都能够一眼就看出是聂家的人……除了我。”这其中最大的原因是因为,整个修真界只有他们聂家用刀,其他人基本都用剑,所以认错的可能性真的很低。
对此,萧景睿最大的感受就是:“那你们家的名声想必是很大了。”
“……还算可以吧。”聂怀桑谦虚道:“当然,仍旧除了我。”
这话确实是太过自谦了,自上届仙督名声尽毁的倒台后,聂怀桑为了聂家的发展终于不再藏拙,实力尽显之下无人再敢小瞧,由此引人深扒了仙督倒台事件的内幕,给他安了个“执棋者”的号,还有了那听起来高深莫测的评词。再加上他还和大名鼎鼎的夷陵老祖看起来交情不浅,(在外人眼中)跟蓝家宗主也关系莫逆,三天两头的往那云深不知处跑,于是最近这段时间聂怀桑的大名也几乎无人不知,所以,他的辨识度和民间传言也增加了好多倍,实则并不像他说的那么……不出名。
最后这句话,梅长苏是不信的,萧景睿不知信了没有,但他也没说什么,反倒向聂怀桑和梅长苏解释了一下他们俩先前好奇的问题。
“豫津的武功虽是出自乾门,但他并未入山门拜师,只是因幼年大病,需要一套及上乘的心法护身。乾门掌座和他已经去世的爷爷言老太师颇有旧交,便收他做了记名弟子,一向不对外宣扬,所以我们也就没有特意跟朋友们说了。”
梅长苏但笑不语,只凝目看着台上。
聂怀桑直觉他可能早就知道此事,说什么好奇,也不过是维持人设罢了,毕竟他现在只是刚结识他们不久的朋友,又怎么可能知道人家那么久远且未曾宣扬的旧事?
他笑道:“豫津这功夫,杀伤力怎样暂时看不出来,但这衣袂飘飘、扇底轻风的帅气潇洒劲儿倒确是眼下诸人中第一流的。”话刚说完,聂怀桑眼底讶色一闪,摇头道:“倒是我说错了,原来杀伤力也不低。”
梅长苏也一起笑道:“看来不仅仅是我低估了豫津,就连琅琊阁主对他的排位也有偏失之处。”
他们俩眼力毒辣,自然提早众人一步便看出言豫津处于上风,胜局已定,果然话音刚落他的对手便被击飞,言豫津扬着下巴笑睨台下一眼这才跳下演武台。
萧景睿早就看惯了好友的做派,根本就当没看见,只低声对梅长苏和聂怀桑道:“再下面就是百里奇出场了。”
谢弼与言豫津两人言语间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此时见言豫津志得意满的走进来,歪着头斜眼看他道:“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偏失,瞧他那轻浮样儿,能给他排个第十就不错了。”
言豫津正要大声问他们是否看清了他台上的威风,闻言顿时被气得不轻,撇嘴道:“你那是嫉妒我,我不想理你。”
在谢弼“我还用得着嫉妒你?”的反问里,果然完全没搭理他的走到了梅长苏和聂怀桑身边,将谢弼挤了下去,自己一屁股坐下,“怎么样?我比景睿厉害吧?”
自认小废物的聂怀桑不比刚才的高谈阔论,此时却像是忽然有了尊重他那不走心的人设的意识,只含笑看着不说话。
“没错,”梅长苏笑道:“就是玩性大了点,明明五十八招可以解决的事情,你偏偏要拖到第六十三招,就为了让我们看看你的‘落英缤纷’?”
言豫津楞了一下,眸中掠过一抹惊佩之色:“苏兄真是好眼力,不过……”他看向聂怀桑,挤眉弄眼的怪笑道:“聂兄不是总惦记着拿扇子把人扇飞嘛,我这也是满足他的小小心愿啊!”
聂怀桑哼道:“你这算是什么扇飞?”
梅长苏点了点头。的确,与聂怀桑手上那把扇子的威力相比,言豫津在台上的这一出还真算不上“扇飞”,只是击落台下罢了,演武台的上的地方毕竟也不算多么大。而聂怀桑说的扇飞,那就是真的扇飞,真的“飞”!自带狂风的那种!
言豫津不服,还想要争论一番,谢弼敲了敲桌子道:“别闹了,出来人了,这是百里奇不?”
大家抬头一看,果然下一轮的对战者都已经站在台上。其中一个蜂腰猿臂,腰系软甲,手执一柄方天槊,梅长苏低声告诉聂怀桑:“此人看兵器是军旅中适合马战的人。”
聂怀桑虽不懂什么军中之事,但也立刻领会了梅长苏的意思:以己之短对敌之长还能走这么远,“这样的话,那他能闯入这最终决战,可见确非一般。”
梅长苏点头,聂怀桑说完便去看他对面的人,那人面目丑陋,满脸的络腮胡子十分茂密,身材又壮硕非常,一身的肌肉纠结,虽在衣下也可看到那块块鼓起,远远看去仿若一头直立的巨熊。看他空手巨掌,并未执刃,自然就是昨天一战惊人的百里奇了。
看清之后,聂怀桑不由的撇过眼:“噫,辣眼睛!”想他大哥同样也是一身巨力,可却是身高体长,体态健美,长相更是俊朗不凡,颜值在线还被评为世家公子榜第七,与此人相比真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聂怀桑十分想要说一句:我从未见过如此面目丑陋之人——他也确实从未见过,但到底个人修养在那里,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可嘴上拿人相貌说事、以此贬低对方这种十分失礼的举动,他却也是做不出的。
这时见梅长苏面不改色的看着台下,便一语双关道:“苏兄,我真是服了你了!”
梅长苏无奈一笑。
言豫津不懂他们俩的眉眼官司,还跟着道:“苏兄这定力,我也是佩服的。”
“如此粗蛮之人,面目又丑陋,断非郡主良配。”谢弼第一次看到百里奇,又是年轻气盛,于是要更激动些,立即道:“何况还是北燕外族,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把他击退了才是。”
聂怀桑深以为,谢弼最为排斥的重点应该是“北燕外族”这个身份,而且这个外族要求娶的还是大梁的女战神。他默默的帮谢弼以及许多大梁的热血青年们补上一句:简直不可饶恕。
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说谁谁到。
梅长苏刚问了一句那站在云南王穆深穆小王爷身后的人是谁,就有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棚口道:“那一位是敝府的长孙将军。”
萧景睿立即闪身挡在了前面,戒备的盯着那个方向。
聂怀桑道:“这位先生耳力可真好。”梅长苏那话问完已经有一阵子,谢弼、萧景睿与言豫津三人都已经各自答了几句话,若是刚来的人,只听到梅长苏那最后一句,必然不能立刻知道他们谈论的是谁,所以,这人想必是站在外面听了已经有一会儿了。
聂怀桑有些懊恼,他是早就感觉到外面多了个人,但因这里本就人来人往,棚子与棚子之间的距离并不远,他也不能确定人家到底是路过还是等人,或是其他怎样,再加上还要一边看比武一边和大家说话,就没有分太多心思在这边,又恰好飞流今日不在,哪想到这就给了人可趁之机。
那人被这般直咧咧的刺了一句,却不痛不痒毫无感觉似得,面不改色的躬腰施礼:“冒昧来访,若是惊了各位,在下赔罪。”
话说的是赔罪,态度看着也像是十分恭敬的样子,可聂怀桑却觉得那神态里隐隐有些来者不善的意味,而且矛头直指梅长苏——那一句“惊了各位”,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在暗指体弱的梅长苏嘛。
梅长苏暗地里拉了聂怀桑一把,盖因他已认出了那人的官服。
谢弼也在此时起身回礼道:“原来是穆王府的洗马大人,大人到此有何贵干啊?”
聂怀桑意味不明的轻呵了一声,转身甩开梅长苏的手径自坐下了。被甩开的梅长苏不由一怔。
那人颇感意外的看向聂怀桑,像是对他的身份和态度有些疑虑,还未答话,就听言豫津猛地叫了一句:“啊,败下来了。”
“今日此战虽非一招致胜,但过程也是一面倒。百里奇身法并无奇妙之处,就是浑厚扎实,那人以技博力,根本无从下手,一个防卫空隙,便惨败了下来。”梅长苏看着台上面无表情、在众人闲谈过程中就将对手击倒的百里奇,摇头叹了口气。
聂怀桑就静静的听着他演,眼睛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那中年人趁机赶紧道:“在下穆王府洗马魏静庵,就是为了此事来求见苏先生。”
聂怀桑心道:有求是真,心怀不满却也不假。
“别客气了,你人都进来了,还说什么求见。”言豫津毫不自知的跟着嘲讽了一波,让那人略感尴尬,他自己还全无所觉,大大咧咧的好像他就是宁国侯锦棚里的主人一样,拖了张椅子过来招呼道:“来者是客,坐吧坐吧。”
“多谢。”好在那人也并未将那点尴尬表现出来,而且毫不客气的在椅子上坐下,开门见山的道:“对于这择婿大会,普天之下最殷殷关切的人,莫过于我云南穆府,百里奇昨日一鸣惊人,虽然郡主安之若素,但小王爷却甚感不安,所以特命在下来见苏先生,请问是不是该有所行动啊?”
他此言一出,不说别人,就连梅长苏自己也不禁微露讶异之色。
聂怀桑似笑非笑道:“咱们这几人聚在这里,确是在商量百里奇之事,但这三人……”他手指挨个点过萧景睿、谢弼、言豫津三人,不急不缓、漫不经心一般道:“是因敬重霓凰郡主的关切之情,而我与苏兄却只是出于朋友之义。怎么听魏大人这说法,好似这事儿本来就应该他梅长苏来管似的?”
其他人虽然也有这样的想法,却都不会像聂怀桑一样,这么直言不讳的问出来,梅长苏想了想,很谨慎的道:“难道小王爷觉得苏某应该有所行动?”
聂怀桑问的时候,魏静庵的眼神虽然看起来也有些惊讶,脸上却毫无异色,可这时听了梅长苏的问题,他却不由自主的挑了挑眉:“这还用不着行动吗?莫非先生觉得那百里奇根本不足已成为威胁?”
这话却是越说越奇怪了。
梅长苏道:“这个在下尚不敢妄言。不过在下觉得奇怪的是……小王爷为什么会想起来要问我?”
这下魏静庵是真的吃惊了,睁大了眼睛道:“先生不是已经跟我家郡主约好了,这次大会只是为了遵从皇命,其实一个人都不会选吗?”
这句话比刚才的那些言论还要让人下巴落地,不说几个年轻人呆呆的反应不过来,全都眼睛发直的盯着梅长苏瞧,就连聂怀桑都诧异的多看了梅长苏一眼。
当然,同时被吓住的还有梅长苏本人,他刚要开口申辩,又因为吸了一口冷气而呛得咳嗽了起来——聂怀桑注意到,那位魏大人眼中的不满之色更浓了。
聂怀桑虽然还在不高兴,但还是立刻就为他输送灵力缓解病症,只是嘴上却仍是不放过梅长苏。
他阴阳怪气的故意啧啧了几声,“还真没看出来啊苏兄,没想到你只是跟霓凰郡主单独待了那么一小会儿,动作却如此之快,竟连这样的约定都谈好了!”
不比几个年轻人只是听了魏静庵的不实之言,聂怀桑当时可是在场的,亲眼看见过两人分别时的样子,自然知道那会儿霓凰郡主的神态并非是达成鸳盟的喜悦或羞涩之意。他已然明白这其中必然是有什么误会,可这么难得能看到梅长苏紧张出糗的机会,他又怎会放过,这时故意打趣道:“亏你居然沉得住气,看着大家为了择婿大会忙得团团转,竟一个字也不跟我们透露。”
这话可算是说出了几个年轻人的心声。
“……怀桑你可别再打趣我了。”梅长苏缓过一口气,喝了口萧景睿递过来的热茶润了润嗓子,这才道:“魏洗马,苏某虽然不知此言从何而起,但还是要劳烦你回禀小王爷,郡主确实有事吩咐我替她处理,但内容与你所说大不相同。我想小王爷恐怕是有些误会吧。”
这话一出,三个年轻人很明显的松了口气。
“误会?”魏静庵怔了怔,“那郡主托您的是何事啊?”
梅长苏便将那日霓凰郡主请托文试之事全然告知。
魏静庵懵然无措的呆住好一阵子,可他不知自家郡主究竟是怎么个打算,也不敢贸然将人给得罪了,回过神立即礼数周全的拱了拱手:“如此,是在下鲁莽了,还望苏先生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