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番争锋下来,梅长苏的态度不偏不倚,双方的东西都收了,太子和誉王虽然没能得到梅长苏一丝半点儿的口风,但见对方和自己差不多,倒也没什么不满。
梅长苏也如愿维持住了双方短暂的平衡,聂怀桑想了想,觉得这也算是皆大欢喜。
太子和誉王略坐了片刻后,见梅长苏面有疲色,便各自客套了一番后告辞走了。
只是他们刚一走,梅长苏便倒在椅子里不停地咳嗽起来,聂怀桑和萧景睿忙上前帮他轻轻拍背,只是作用却不大。
聂怀桑想了想,停下拍背的动作,手掌贴在梅长苏后心,运起一丝灵力,小心的引渡进梅长苏的身体里——前一段日子魏兄身体不适时,他经常见蓝二这么干,只是聂家的功法相当霸道爆裂,他虽然没有修习刀灵,灵力受影响应该不深,但也不敢肯定梅长苏这病弱的身体到底能不能承受得了。
灵力入体的瞬间,梅长苏的身体有那么一瞬的僵硬,但又很快就不自觉的放松下来,他感觉到一股暖流从后心飞快的扩散到全身,冰冷的身躯渐渐回暖,身上多年来挥之不去的沉重疲惫感也少了一些,让他感受到难得的轻快与舒服。
梅长苏长长的舒了口气。
萧景睿见他缓过来了,便去取桌上的茶杯,一边问:“苏兄怎么了?又犯病了吗?”
聂怀桑深深的看了梅长苏一眼,在他察觉之前就垂下了眼,遮住了眼中沉沉的光,谁也看不清他此时的神色。他的手还贴在梅长苏背上,灵力也维持着那细小的一丝,缓缓地往梅长苏身体里送,直到他的咳嗽彻底平复下来,才收回手。
“没什么……”梅长苏也侧头看了聂怀桑一眼,却只看到个头顶,他缓了缓,接过萧景睿递过来的热茶喝了一口,拭去眼角咳出来的眼泪,继续将准备好的话慢慢吐出。
“太子和誉王殿下都佩了一种香……有些闻不惯……”
“啊,我知道,那是东海产的龙涎香,皇上赏的,只有他们两个才有呢。香气确实浓烈,难怪苏兄闻不惯,不过听说提神是最好的,还有壮阳的功效呢。”
“是吗……”梅长苏随口应道,眼尾瞟了瞟站在一旁,仿佛并没有仔细听他们说话的谢弼。
自己厌恶龙涎香的信息多半今天晚上就回由谢弼传给誉王,所以誉王下次见自己的时候一定不会再佩香。而萧景睿和言豫津都肯定不是太子的人,那么应该没有人会告诉太子这个消息,可如果他下次见自己时也刻意没有佩香的话,那就说明誉王府中也潜有太子的谍探。
而若是太子没有得到消息,依然佩香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话,那么誉王此人的能力和手腕,就应该重新评估,要大大的为他加上几分了……
梅长苏脑子转的飞快,一回神却正正撞上了聂怀桑沉郁的眼睛,两人对视片刻,梅长苏率先挪开了视线。
梅长苏心下纳罕,也不知怎么回事,在聂怀桑直勾勾的盯视下,他竟有些莫名的心虚。
这之后终于清净了许多,然而大家也没有坐多久,先是谢弼找了个借口走了,随后梅长苏也有些倦怠,萧景睿便提议提前回府去,言豫津几番挽留不住,也只能站在棚门旁送他们走了。
“我说聂兄,怎么苏兄累了先回,你也要跟着啊?”言豫津抱怨道:“你不是也最爱这些热闹了吗?”
这几日两人待在一起四处凑热闹的时候最多,言豫津本以为今天至少也还有聂怀桑陪他呢,谁知苏兄上了马车,聂怀桑竟也随后就跟了上去。
聂怀桑半蹲在马车门前,轻轻拍了拍言豫津的头,笑道:“也不是不想陪你,只是我昨晚没有睡好,今早又起的早,这会儿实在是有些困了。”
他见言豫津闷闷不乐的样子,想了想后安慰道:“改天一定陪你,再送你个好玩的。”
“好吧。”言豫津往后退了一步,让开路,“说定了啊,你和苏兄回去好好休息吧。”
萧景睿最后上车,心不在焉的向言豫津随意挥了挥手告别,马车便慢慢向前行去。
梅长苏一上车就仰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萧景睿静静地坐在一旁不说话,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聂怀桑也不打扰他们,只掀了车窗上的帘子,漫不经心的看着路旁的街市。
车内的气氛仿佛很平和,但又好似压抑着什么,有一些淡淡的凝滞。
萧景睿一只手手无意识的扯着窗帘上的流苏,半晌后,轻轻的问道“刚才出来的时候,苏兄……你也看见了吧?”。
聂怀桑眼珠一转,好奇的转头看着两人。
梅长苏睁开眼睛,视线扫过聂怀桑落在萧景睿身上,萧景睿却垂着眼睫,只盯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仿佛在出神。
他当然知道萧景睿并没有真的走神,否则,也不会问这个问题了。
“看见了,你……”梅长苏语气柔和的问:“有什么感觉吗?”
梅长苏原本也是打算要和萧景睿好好聊聊这件事的,但这毕竟关系到萧景睿的隐私,顾忌到有聂怀桑在场,他便没有开口,只是没想到,倒是萧景睿自己主动提了。
萧景睿慢慢的说:“第一个感觉是……她的发型变了,原来垂着的那缕头发,现在全部盘上去了,挺好看的,比以前好看……”
“哦吼~”聂怀桑在心里怪笑了一声,小孩这是有心上人了呀,就是这个神态怎么让人感觉……
萧景睿微微眯起眼睛,像在回想一般,“然后就看见她身边的人,他们手牵着手……说实话这时候心里还是有一点点不是滋味的,不过又感觉到很和谐。当时她偏过头跟他说话,他很安静的听着,那个画面看起来非常顺眼,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尤其是他看着她的样子,那种眼神……让我觉得云姑娘等他等的非常值得,也许在我最迷恋她的时候,也做不到用那样的眼神去看她……苏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我现在一定还做不到,我好像还欠缺一些什么,但自己又想不明白……”
小孩果然是求而不得,而且还看见心爱的的姑娘和姑娘的爱人恩爱的样子,被秀了一脸,聂怀桑摇了摇头,这种感觉他懂,像他就常常被魏兄强塞一嘴狗粮,经常撑到想要一脚踹翻狗粮却没胆。
不过后面萧景睿的话说的云山雾罩,聂怀桑就很不明白了,眼神?缺少什么?那不就是没对方爱得深吗?
但聂怀桑不懂,梅长苏看起来倒像是很懂。
他说:“因为经历过生死的人,就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归来的,只在一个世界里生活过的人,是很难和他们一样的……”
这话分明也是在说梅长苏自己,聂怀桑看着他,心里隐约有些猜到他们嘴里说的人是谁了——也不是说真的猜到是谁,而是,他想起了在迎凤楼前的游廊里,梅长苏对蒙挚提起的“他们”。
萧景睿眉睫一跳,“难道苏兄认为……云姑娘的夫婿,曾经经历过……”
“若非经历生死劫关,又何谈前世鸳盟?”梅长苏轻轻慨叹一声,“无论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怎么样一段故事,如此痴情有了结果,也算能让人欣慰了。”
“是啊,”萧景睿重重的点头,“像云姑娘那样善心仁术的好人,自然该有夫妻恩爱的好结果。”
聂怀桑觉得自己有些懂了,若有所思道:“经历过生死,品尝过阴阳两隔,永失所爱的滋味,才能真正意识到那个人对自己到底有多重要。在那之前,嘴上说的,心里想的,无论是不爱还是深爱,都不过是自己哄自己的话罢了。”
就像蓝忘机,在魏兄死前,无论他心里装着多少的深情,他也永远只是蓝家的门面,雅正端方到几乎刻板的蓝二公子,但现在,他仍是蓝家蓝忘机,但在那之前,他更加是魏婴的蓝湛。
萧景睿有些茫然:“难道不经历生死,就不算是深情了吗?”
“也不能这么说吧,”他一个母胎单身的中年男人,哪里懂得什么感情问题呢,不过话本里倒是讲得很多,聂怀桑略有些迟疑道:“只是她经历过,而你没有……就像苏兄说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自然也难以和他们一样……”
梅长苏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又转向萧景睿,目光中充满了慈和,“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们一样呢,如果可以快快乐乐的在单纯的世界里过一辈子不是更好吗?”
萧景睿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曾经也是这样认为。”聂怀桑露出回忆的神色,“我的同窗们一个个都奔赴战场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因为修为太低不顶事,被我大哥不放心的放在安全的大后方,悠闲的赏花画扇,听戏看话本子。”
“我年轻的时候总是在想,为什么要努力学习、努力修炼呢?每天开开心心,这样悠闲散漫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呢,他们很努力,可他们很多人都年纪轻轻就战死了。”
萧景睿和梅长苏都不由得看向他,聂怀桑扯了扯嘴角,像是想要扯出个笑来,却没有成功,他也就放弃了,垂眸低声道:“人总是要长大的。”
“如果不自己主动成长到足够强大,总有一天,这样悠闲的生活也要被别人暴力打破的。”
像是说给萧景睿听,但更像是在说他自己。“而那样被迫成长的代价……你不一定能承受得起。”
萧景睿抿了抿唇,神色看起来有些难过。
梅长苏一怔,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可不是嘛,正如聂怀桑所言,如果不自己强大起来,一旦别人生出恶意,最终就会像他一样,失去所有的一切,想要保护的却什么都护不住。
这个道理梅长苏早就在十二年前的痛彻心扉中有了深刻地领悟,但不知怎么,在萧景睿的事情上却仿佛完全没想到这一点,先前自己还在安慰萧景睿,可……不久的将来,自己不也要做打破萧景睿平静生活的那只手吗……
何其虚伪!
梅长苏从未有什么时候像这一刻一样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的狠心。
“可是,聂兄……”萧景睿纠结的盯着聂怀桑看了好半天,才犹犹豫豫的问:“你……年轻的时候?”聂兄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很沧桑很成熟,可就算是像现在忽然变得深沉的聂兄,看起来年龄也不是很大的样子,这还不算年轻吗?
“……”
车厢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什么深沉、沧桑之类的,通通像暖阳下的雪花,瞬间消散无踪了。
梅长苏有些好笑,聂怀桑斜了他一眼,摇了摇扇子,坦然自若道:“哦,是年少的时候。”
萧景睿心里原本也就是这么猜测的,他也只是不想聂怀桑陷在刚才那样低沉的情绪里,所以随意找了个借口提问罢了,这时便点了点头。
“不过,聂兄你们那边是把内力和习武叫做修为和修炼的吗?”萧景睿又想起这点,就顺便也一起问了。
聂怀桑面上没有露出一丝异色,淡定的点了点头:“嗯,是这样。”态度坦然的仿佛自己说的是真话似得。
当然了,如果排除修真和习武这两种力量体系和威力的不同,他这么说也不算哄人,聂怀桑于是很心安理得。
但为了避免萧景睿再提出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聂怀桑决定自己掌握主动,话题走向果然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好。
聂怀桑道:“能主动提及过去的人,看来,景睿你心里多半是真的有些放下了。”
“是吗?”萧景睿闻言怔了怔,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又有些出神。
梅长苏看了看萧景睿的神色,见他脸上果然是怅然多过痛色,心里也不由得多了些安慰——有些事无可避免,但这个孩子若是能少些痛苦,总归是件好事。
不过……
“怀桑你很懂嘛。”他打趣道。
聂怀桑笑了笑,一边掀开车帘,随口道:“话本子看的多了,自然也就懂了。”
本来只是随便看看,结果刚撩开帘子,就瞧见前面不远的拐角处围了一群人,一辆马车停在人堆中间,里面还传来斥骂的声音。
“景睿,停车看看出了什么事。”梅长苏也支起身子向外看去,“我听到有孩子的声音。”
里面自然是有个孩子,可叫聂怀桑觉得惊奇的是,那孩子身上原本有一丝王气,却也仅仅就那么一丝,比谢玉身上还要少,却在梅长苏出声的瞬间,一股莫名的气机从梅长苏身上溢出,瞬间飘向那个孩子,不等梅长苏话音落地,那一丝王气就在那股气机的滋养下,迅速生长,短短时间内,甚至都超过了太子和誉王。
聂怀桑深感惊奇,这个梅长苏,可真是随时都能给人惊喜。他若有所思道:“我想,你可能需要亲自下去看一看。”
梅长苏不明所以的看他一眼。
“也好,”他本来只想着等事情处理了再叫景睿将那孩子带过来看看,但既然聂怀桑这样说,梅长苏也就顺势应下。“聂兄与我一起?”他总觉得聂怀桑此刻仿佛在等着看戏似得。
“自然。”聂怀桑应了一声,率先跳下了马车,然后转身扶了梅长苏一把。
他们二人走近时,正看见一男子踢打一个瘦小的男孩,还欲要挥鞭抽打,萧景睿一把抓住那行凶之人的马鞭。
“谁他妈的敢……”那男子骂了半截回头一看,见到萧景睿的那张脸,顿时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无论是宁国侯还是长公主,那男子显然都是惹不起的,只好讪讪的说了两句“算了,懒得计较”,便带着手下飞快地走了。
萧景睿虽然生气,但也不可能去把人家捉回来再打一顿,只好摇摇头,蹲下身子去看那小孩。
萧景睿自己憋着生闷气,聂怀桑可不愿意,他勾了勾唇角,待那些人走出足够远了,忽然扇子一展,对着那人的背影轻飘飘的扇了一下。
萧景睿和梅长苏正帮着那孩子捡起散落一地的书籍,街上却忽然凭空刮起一道狂风,他们不由得侧目看去,只觉得这风也很是奇怪,哪儿也不去,就直直的扑向那一群人,将他们卷起又狠狠的抛下,一群人跌做一堆,摔了个鼻青脸肿。
方才挥鞭的那人被压在最下面,此时正一边哀哀叫唤,一边怒骂压在他身上的那些侍从。
萧景睿忍不住“噗哧”一下笑了出来,“这可真是,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
梅长苏笑了笑却没言语,老天爷可不管人间的这些是非曲直。
他怀疑是聂怀桑做了什么,只是看了聂怀桑一眼,却见他呆在一边抱着他那宝贝扇子,不知在傻乐什么,怎么看也不像是做了什么的样子,让梅长苏有些怀疑自己的直觉。
聂怀桑此时正爱不释手的摸着自己的宝贝扇子,乐陶陶的自言自语道:“嘿嘿,魏兄果然没哄我,这普通胡扇子给他一升级,变得好生厉害!”
对付一个凡人,他都没有动用灵力,扇子本身的威力也调到最小,都有这种威力了,更别说还有别的功能……聂怀桑不求他这扇子能与阴虎符和陈情相比较,能有它们十分之一……不!二十分之一的威力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当时拿回扇子,对魏兄这么说的时候,魏兄可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还说自己这是瞧不起他的手艺呢,所以说……他是可以期待“十分之一”的是吗?
只是想想都要流口水了,聂怀桑真心实意的觉得,他魏兄可真不愧是当世最厉害的炼器师啊!
等他回过神,萧景睿和梅长苏已经帮那孩子收拾好了他的书本,还将人拉到马车上,正等着他上车呢。
萧景睿问:“聂兄,你刚才想什么呢,叫你好几声都没反应?”
聂怀桑下意识回道:“我在想,我魏兄可真厉害啊!”
???
萧景睿和梅长苏面面相觑,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但聂怀桑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看向蜷缩在一旁的小孩,“这孩子没事吧?”
梅长苏正给他仔细的检查全身,手掌按到肋下,那孩子痛的叫了一声,向后躲了一下。
“这里大概伤到了。”萧景睿从后面扶住男孩的身体,轻轻解开他的上衣,可一看之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瘦小的身躯上,除了肋骨处有一处青紫的新伤外,竟然还遍布旧伤,粗粗一看,仿佛有棒打的、鞭抽的,甚至还有烙铁烙的,虽然痕迹都有些淡了,但仍可以想象当时这孩子受的是怎样的折磨。
这样的伤痕在经常历险的人眼里并不算什么,甚至比这更加可怖的伤痕,聂怀桑和梅长苏也见的多了,可他们谁也没想过,会在一个孩子身上看到,因为年幼,所以更加触目惊心。
“你是谁家的孩子?”萧景睿难掩震惊,大声问道,但转念一想,又改口问道:“你是哪个府里的小厮吗?是谁这样经常打你……”
“没有……”那孩子立即否认道,“好几年没有了,这是以前……”
萧景睿大概是真的被保护的很好,他以前几乎没见过什么黑暗龌龊之事,所以才格外受不了,“就算是以前也跟我说,是谁打的?”
那孩子的反应却十分的敏锐,任萧景睿问什么都不说。
因着聂怀桑最初的那句提醒,梅长苏对这个孩子格外在意,他见那孩子似是很在意他的那些书,便翻看着那一堆书籍,温和的问:“这些书都是你看的?”
许是他的态度温和,让那男孩觉得安心,于是低声回答道:“有些是……有些……还看不懂……”
“你多大了?”
“十一岁。”
“叫什么名字?”
“……庭生。”
“姓什么呢?”
“……我没有姓,就叫庭生……”
没有在交谈中得到多少信息,梅长苏不由得看向了聂怀桑,聂怀桑却只是挑了挑眉,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们,只是那眼神有些奇怪。
梅长苏一时弄不清聂怀桑究竟想让自己知道什么,只能再次细细的端详了一下这个孩子。
虽然脸颊红肿,容貌稚嫩,但仍然看得出眉目相当俊气。从一开始他的言谈举止就十分的逆来顺受,面对任何不公的对待都没有反抗的意图,但奇怪的是,在他身上又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奴才气,仿佛骨子里就带有一种血性和坚韧,再怎样欺侮,也没办法让他变得卑微。
而且,面对这个孩子,梅长苏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金陵城里他熟悉的……十一岁……梅长苏眼睛一亮,心里隐隐有些激动,难道会是某位故人的遗腹子吗?
或许这就是聂怀桑想让他发现的——只是,聂怀桑初来乍到,他又是如何得知这般隐秘的?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他太过敏感,想多了。
梅长苏收敛了思绪,只问那孩子:“庭生,如果我们现在放你下去,那么你回去后,会有人给你找大夫吗?”
庭生抿紧了嘴唇,显然是没有肯定的答案,又不愿意撒谎。
既然如此,梅长苏就更不能放着他受伤而不去管了,无论他是什么身份,现在,也仅仅只是一个受了伤的小孩子,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碰上了,都不可能放任不管。
“那我们必须要先把你带到我们住的地方去,等大夫检查完了,说你没事了,我们再送你回去,这样好不好?”
庭生低头不语,眉毛拧得紧紧的。
梅长苏蹙眉:“我们的好意是不是会给你带来麻烦?”
聂怀桑扇子敲了敲手心,若有所思的问:“你回去晚了,会有人打你吗?”
庭生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摇了摇头:“现在不会了……只是没有饭吃而已……”
萧景睿顿时觉得热血一涌,怒道:“不给你吃饭?你到底是哪家的?这样对你你还回去干什么!你快告诉我,我可以帮你的,到我们家来也行啊,至少有饭吃!”
“景睿。”聂怀桑对他摇了摇头。
相较于单纯的萧景睿,阅历深厚的聂怀桑和梅长苏却在那短短的一句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
一个从小挨打长大的孩子,他生活的环境是一成不变的险恶,对他施虐的人绝不可能因为他年龄稍长而停止自己的暴行,因为他至今仍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除非,有人开始庇护他。
有些事情时间长了就成了习惯,施虐也是一样,不会无缘无故的停下来——尤其是对方现在还不给他饭吃,这更像是施虐欲的延续,和一种无能为力的迁怒。
这说明,庇护他的人身份很高,至少是打他的人无法违抗的高,但也同样说明,那个人无法经常照顾到他,否则,连饿肚子这种惩罚也不会有。
“你觉得我可怜,想要收留我是不是?”庭生抬起眼睛,目光中有着超越他年龄的成熟与冷静,“我是没有权利被收留的,我一定要回到那个地方去……如果可以被收留,早就有人愿意收留我了……”
最后这句话恰恰证明了聂怀桑他们先前的猜测。
聂怀桑心里猜这娃是个遭难了的皇子,比如梁帝的沧海遗珠什么的,所以对“没有权利被收留”这话并没有觉得奇怪,毕竟,谁家要是收养个皇子,万一被皇帝知道了,还不得被怀疑是想谋逆篡位啊?
但显然,梅长苏脑洞还没那么大,于是对这话难免有些怀疑,试探道:“你知道他是谁吗?他父亲是侯爵,母亲是公主,他是个地位很高的人。在金陵城里,不管你卖给哪一家,只要他出面去商量的话,你的旧主人是不会扫他的面子的,你明白吗?”
庭生依然低着头,坚持的说:“不,这不行。”
梅长苏心下隐隐明白了什么,他与聂怀桑对视了一眼,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灵光,只是还来不及细思,马夫就在外面高声道:“大公子,到府了。”
方才的灵光一现被打断了,梅长苏再回过头试图回忆起来,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了,只能遗憾作罢。
“来,先进来吧。”萧景睿跳下马车,将那孩子也抱了下来,吩咐来迎候的下人:“去请个大夫来。”
聂怀桑跟着跳下来,梅长苏随后也弯腰出来,手里拖着沉甸甸的那一包书,心里还奇怪这小小的孩子是怎么抱得动的。
聂怀桑见他抱的吃力,便将那个包袱接过来,轻而易举的单手拎着,另一手顺势伸给梅长苏,准备扶他一把。
梅长苏:“……”
行吧,浓缩是精华,你们一个个都是大力士,就我一个身高体长的却是体虚无力。
梅长苏跳下马车时,萧景睿和庭生退开两步,已经站在府门前的台阶下了,聂怀桑注意到,庭生飞快的瞟了一眼府门上方“宁国侯府”字样的匾额,眼中闪过一抹阴云。
虽然他很快就再次低下了头,但这一丝神色上的变化,却没有逃过聂怀桑的眼睛。
聂怀桑心里忽然感觉到一丝隐约的异样,但一时之间却也没什么头绪,而他的注意力又很快被梅长苏跳下车辕时施加在他胳膊上的力道给拉了过去,忙使力稳稳地将人扶住。
回雪庐的路上,萧景睿带着孩子和仆人们走在前面,聂怀桑和梅长苏慢慢的坠在后头,四下里无人,聂怀桑不由的又想起了方才感到奇怪的地方,他问梅长苏:“你知道这小孩是谁了吗?”
梅长苏摇了摇头。
他心中多少有些猜测,虽然这孩子看着面善,但十二年前,金陵城中他的故人何其多,这孩子又着实瘦弱,相似之处并没有那么明显,一时间他也无法将人对上号。
聂怀桑想了想,偏头看着他,“那你知道他为何会说自己不可以被领养吗?”
“你知道?”梅长苏脚步微微一顿,扭头定定的看着聂怀桑。“你知道。而且你觉得他的身份我一定要知道,是吗?”
聂怀桑微微一笑。
梅长苏从这一个微笑里领悟到了什么,也跟着笑了一下:“那你现在愿意告诉我了?”
“我猜他或许是你们那位……”聂怀桑指了指天空,“……的私生子,也许将来也会是你要扶持上位的主君?”听着像是疑问,可语气分明又不像。
梅长苏:“……???”
梅长苏一脸懵,庭生?梁帝的私生子?!
一国皇子被人欺辱到这般地步,先不说这事是何等荒谬,至少他心里早已决定要辅佐的分明是……
可梅长苏觉得,聂怀桑绝不至于拿这种事来消遣他,或是开玩笑。这种感觉来的莫名,他却很是相信。
梅长苏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无奈问道:“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当然是看到的。”聂怀桑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聂怀桑的眼睛轮廓很漂亮——这是梅长苏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双黝黑明亮的双眼时,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这双偶尔会泄露出一丝深沉的眼睛,是“少年”聂怀桑身上唯一能稍微看出一些违和感的地方,但这些念头现下都不在梅长苏的心里存留。
梅长苏看着这双眼睛,心底忽然浮现出一个无比匪夷所思的念头。
“你……能看到……未来?”
“哇!苏兄!”聂怀桑惊讶的瞪大了眼,“你怎么会有这么惊奇的想法?”
聂怀桑的反应无疑是否定的,意识到这一点的梅长苏心里狠狠的松了口气。
他心里觉得聂怀桑不会骗自己,但他又无比确定自己想要扶持的人绝不会是庭生——在此之前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庭生的存在——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都绝不可能放弃那个人,但假设聂怀桑说的是真的,若是以后他真的选了庭生,除非……
除非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梅长苏心里是拒绝的,但他却不敢赌那个万一,于是选择了试探聂怀桑……幸好!
梅长苏缓缓地舒了口气,先前狂跳的心也渐渐缓了下来。“也对,人怎么可能看得到未来?”
“那可未必。”听到他这话,先前言语间表示了否定的聂怀桑却忽然反口了。“别人不行,但我魏兄却不一定。”
梅长苏:“……”聂怀桑,在你心里,你那魏兄不是人,是神吧?
“你不信?”聂怀桑挑眉傲然道:“你看,他都能把我一个大活人送到异世来了,那要是在原世界,送到未来也不完全是无稽之谈啊~”
“……”沉默了半晌后,眼看就要回到雪庐了,梅长苏也不愿再在此事上纠缠,只能略有些勉强的颔首,“你说的……好像也有点儿道理。”
聂怀桑得意不已:“是吧!人人都知道,我魏兄无所不能!”
“……嗯。”梅长苏这一次的回应更加勉强了。
他心想,这聂怀桑中毒不轻的样子,不过——
梅长苏看着尾巴都快要翘起来的聂怀桑,微微笑了一下。
——盛名之下无虚士。
只看聂怀桑这么推崇,这般人物,真想当面一见啊。
回到雪庐不久,大夫就过来了。
他为庭生诊治了一番,结论是肋骨有错位,必须静养,要吃有营养的食物,而且绝不可以再干体力活,否则幼嫩的身体就难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只消看庭生的样子就知道,如果让他回去,那么以上的医嘱无论哪一条他目前都做不到,但无论萧景睿怎样盘问,庭生就是一个字也不吐露他到底是住在什么地方。
梅长苏很是知道如何攻破人心,就算聂怀桑刚给他放了个大雷,他也并不急着去追问求证什么,因为庭生的防备心表现的实在并不隐晦。
他只是温和的安排他吃饭休息,在庭生表示拒绝后,也并没有强求,而是开始考校他的学问。
相对于萧景睿,庭生对梅长苏显然态度更好一些,这表现在,梅长苏问的问题,他至少都有回答。
萧景睿对此不解且略有些低落,他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两人,闷闷的低声问聂怀桑:“聂兄,难道我看起来真的很不可靠吗?”
聂怀桑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慰的笑笑:“也许只是因为你的问题他无法回答,而苏兄只是考察他的学问,你知道的,对于一个好学的孩子而言,后者总是无法令人拒绝的。”
才怪!聂怀桑心里比萧景睿更明白,庭生就是对萧景睿十分戒备——或者说,他对整个宁国侯府都没有什么好感,而萧景睿只是被迁怒了而已。
萧景睿不知有没有被安慰到,但他也不再说什么了。
两人在外面院子里坐着饮茶,而屋子里,不知梅长苏对庭生说了什么,那孩子忽然站起来想要告辞离开,萧景睿纵然是被区别对待而有些低落,但总归是心软,忙进去拉住他:“你这孩子……”
萧景睿挡住庭生的手,阻止他欲要抱起那小山一般的书堆的动作,“你身上有伤,可不能这样使蛮力,我派人送你吧?”
然而庭生对这方面似乎格外警醒,立刻坚决的摇了摇头。
萧景睿简直拿这孩子没办法,不禁将无奈的目光投向了梅长苏。
梅长苏正要说话,跟在萧景睿身后进来的聂怀桑却忽然道:“有人闯进来了。”
屋里另外三人的目光都不解且诧异的看向他,聂怀桑扇子点了点手心,看向庭生道:“直奔着雪庐而来,看来是找你的?”
庭生眼眸微微一亮。
先不说什么人能够闯进宁国侯府,聂兄又是怎么提前知道的?萧景睿刚要说话,就在这时,雪庐外忽然传来一声轻斥,正是飞流的声音,紧接着有人大叫起来:“小少爷,这个不能打……这个是……”
萧景睿听出这是管家的声音,心里顿时一奇,顾不上再去想刚才的问题,只琢磨道,不知是什么样的身份,才能够在闯进侯府之后,还让管家顾忌着不能伤到?
“闯进来,打!”飞流冷冷的答了一句,衣袂破空之声更烈。
“你是什么人?敢拦我……”另有一人怒喝一声,但随即语音滞住,想来是被飞流的攻势所逼,根本开不了口再说话。
萧景睿虽然没听出那被拦在外面的男子是谁,但也顾不得再想,立刻飞奔了出去。
聂怀桑看了面色惨白,专注的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的庭生一眼,若有所思道:“我想,我知道来的是谁了。”
庭生紧张绞动在一起的手指微微一僵,下意识的看向聂怀桑。
聂怀桑却没有再看他,而是看向梅长苏,提示道:“家仆们连通报都来不及,显然是一路从府门外冲进来的,下人不敢强拦,甚至都不敢让他受伤。”
这些梅长苏当然也早就想到了,他甚至已经猜到,这人大概率是宗室皇亲,只是脑子里似乎蒙着一层迷雾,竭力阻止他得出最后的答案,而且时间紧,让他还来不及理出思路,具体到某个人身上。
聂怀桑蹙眉,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以梅长苏的敏锐和对金陵城的了解,他原本应该不必自己提醒也能猜到来着是谁才对……他继续提醒道:“能与飞流对战这么久的人,想必金陵城里也没有几个吧。”
刹那间,如同醍醐灌顶,眼前迷雾散尽,梅长苏震惊的喃喃道:“是……他?!”
而此时,萧景睿的声音也从外面响起,与梅长苏低喃的话同时传进耳中:“飞流,不要打了,这个是客人,可以进来的。”
“没有说可以!出去!”飞流坚持道。
梅长苏立刻回神,向外大声道:“飞流住手!让他进来!”
打斗声戛然而止,萧景睿的声音随即响起,语调很是客气:“您没伤着吧?怎么会就这样冲进来呢?是有什么急事吗?我父亲并不在家,要不我陪您去正厅等……”
萧景睿这样的态度,无疑更加证实他的猜测,梅长苏心头一时滋味复杂难言。他本也是打算找个机会与他接触的,但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仓促,自己甚至毫无准备。
梅长苏心头茫然,怎么会是他呢?
可又怎么不会是他?只要活在这世上,两个人总是会碰到的。再说,金陵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偶遇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理清思绪的这一瞬间,梅长苏已经想清楚了所有的事情,他唰的一下扭头,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庭生,脸上的神色变幻十分精彩,眼中甚至隐隐浮起一丝水光,却又在外面那人声音再次响起来时,迅速收敛了个干干净净。
旁观的聂怀桑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微微挑了挑眉——瞧瞧他发现了什么。
“我不是来找谢侯爷的,”那人一面说着,一面已经冲进了雪庐。
来人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满身刚毅之气,冲进来时表情不甚和善,只是迎面撞上早已收拾好心情的梅长苏清淡中微带冷峭的目光,不由自主的便凝住了脚步,双眸四处一撒,略过靠在一边的聂怀桑,看到庭生好端端站在那里,这才定了定神,问了一句:“庭儿,你还好吧?”
庭生恭谨的低声应答道:“是。”
“这孩子你认识?”跟着进来的萧景睿忙有些奇怪的问道。
“景睿,”那人转过身,正色道:“我听说这孩子不小心,在街上冲撞了贵人的车驾,可能惊了你重要的客人,也难怪你生气。不过他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还请看在我的薄面上,让他给你的客人赔个礼,放了他吧?”
萧景睿看着他,很是反应了一会儿,直到梅长苏笑了一声,他才跟着笑了起来,正准备解释,聂怀桑却忽然突兀的嗤笑了一声,霎时将众人的注意力都拉到了自己身上。
“靖王殿下是吧,”他慢悠悠的站直了,扇子敲了敲手心,也不在乎靖王的回答,仿佛闲话家常似得,带着几分好奇,温声问道:“我听豫津说,靖王殿下是景睿的表兄,幼时也曾带着他们一起玩耍,长大后关系虽说不上亲密,但也不算生疏,是这样吗?”
梅长苏脸上的笑渐渐消失,他隐约有些明白聂怀桑想要说什么了,于是呵止道:“怀桑!”
聂怀桑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只是笑眯眯的看着靖王萧景琰。
萧景琰不懂他说这些是想做什么,他也不明白梅长苏为什么要阻止,但他本身是直来直去的人,也没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需要避讳的,便大大方方的点了点头:“是这样。”
“唔……”聂怀桑上上下下的将靖王好好打量了一番,直看的靖王眉头都皱在了一起,才又侧过头去看萧景睿,“景睿啊,看来你在金陵城的名声不太好啊。”说着还摇头晃脑,故做一付阴阳怪气的惋惜模样。
萧景睿:“……”他好像也明白聂兄想说什么了。
萧景睿看向仍旧不明所以的靖王,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总觉得无论说什么都会让场景变得尴尬的样子。
萧景琰左右看看另外几人,他们彼此好像已经心照不宣,就连小小年纪的庭生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这样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却是靖王往日里最不喜的。
这让依旧状况外的靖王多少有些不悦,他冷声道:“这位公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啧!”聂怀桑终于对这人的“直肠子”到底有多直有了真切的领悟,他鼻腔里慢慢的轻哼了一声,面带笑意、语含嘲讽道:“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些可笑罢了。”
“怀桑!”梅长苏再次试图阻止。
萧景琰却不领情,掷地有声的问道:“可笑在何处?!”
“聂兄……”萧景睿欲言又止——口下留情啊聂兄!
这些日子里,萧景睿已经充分的领会到聂怀桑的胆大包天和语不惊人死不休,他可真怕聂兄心情一不好,又出什么惊人之语。以往毫不客气的吐槽梁帝毕竟还是在私下,就他们几个人知道,这一次面前的却是大梁的皇子,万一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可就无法挽回了!
梅长苏都没能阻止的了,聂怀桑又怎么可能理他?
“可笑在……”聂怀桑上前一步,微微仰头直视着萧景琰的眼睛,微笑道:“靖王殿下身为景睿的表兄,竟然不知景睿的为人,一听到传言就立刻冲过来,怎么,在您的心里,景睿就是个为了面子、为了一时之气,会责打一个小孩的狠毒之人?”
“……我……”萧景琰张了张嘴。
他自然知道萧景睿并不是那样的人,只是庭生身份特殊,他当时一听到消息就急了,就没想太多,此时听到聂怀桑这样一番质问,也立刻明白是自己误会了。
“我知道,你想说是个误会,你没想那么多,对吧?”但聂怀桑却并不想给他解释的机会,依旧是笑眯眯的,看着很温和无害的样子,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毫不留情:“可但凡您稍微动动脑子想一想,都不会有这样明显的‘误会’。就这样,您也好意思说‘看在我的薄面上’?查也不查、问也不问,就这样恶意揣度自己的表弟,请问……您是凭借着什么‘薄面’来说情的?”
“……”
萧景琰再次被怼的哑口无言,就算被内涵没脑子也无法反驳。
萧景睿也半天没能反应过来,在他看来,这件事确实可以说是一个误会,并不是什么大事,他万万没想到聂怀桑会因为他被人误解而生这么大的气,怼的靖王脸都黑了。
他小心的看了看靖王的脸色,垂下的手悄悄拽了拽聂怀桑的衣袖,恳求一般的语气低声叫道:“聂兄……”
这一次,聂怀桑总算给了他面子。
见聂怀桑终于闭嘴,萧景琰心里也松了口气,长长的吐出胸中一口闷气,转向萧景睿,正色抱拳道:“对不起,景睿。这件事是我没有考虑周全,误会了你。”
见他认错认得这么干脆,聂怀桑对他稍稍改观,看他的眼神中讽意也少了一些,但也仅仅是一些。
“没关系。”萧景睿微微笑着解释道:“殿下确实是误会了,庭生没有冲撞我的车驾,我们是路过遇到了,顺便把他带回来诊断一下伤势的。您也可以问问庭生。”
萧景琰尴尬的回头看了一眼庭生的表情,心知他所言不假,在聂怀桑冷嘲的视线下不由的更加尴尬。他再次向萧景睿道歉,并表示以后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对此,聂怀桑的结论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聂怀桑嗤笑道:“恕我直言,就您这样的,不狠狠的跌一个大跟头,想来暂时是改不了的。”
萧景琰:“……”别问,问就是尴尬。尴尬是今天的雪庐。
萧景睿:“……”聂兄你可真是毫不客气啊。
梅长苏心里叹了一声,他未尝不知聂怀桑说的有道理,但……这一次,他很严肃的看着聂怀桑,叫到:“怀桑!”适可而止吧。
聂怀桑定定的看了他片刻,终于妥协一般的垂下眼。
梅长苏到底是不忍靖王一直这么尴尬下去,主动递了梯子让他下来。“实在不知是靖王殿下驾到,”梅长苏缓缓起身施礼,“刚才飞流冒犯了,还请见谅。”
萧景睿没注意到两人先前的眉眼官司,这时怕聂怀桑再说什么惊人之语,忙上前介绍道:“靖王殿下,这位是苏哲苏先生。”
听了苏哲之名,萧景琰并未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大概只是看在萧景睿如此郑重介绍的份上,客套的还了个礼。
于是聂怀桑就明白了——这位是被排除在夺嫡旋涡之外的。
反而是梅长苏,聂怀桑注意到,在平淡闲散的表情遮挡下,他更加认真仔细的好好打量了靖王一番。
——果然是旧识。
“这位公子是……?”
聂怀桑没想到靖王竟还会主动问起他,摇了摇扇子,颇有兴趣道:“无名之辈聂怀桑。怎么,靖王是准备记住名字事后报复吗?”
萧景睿忙道:“聂兄,靖王殿下不是这样的人!”
正常来讲,一般人被这样问到当面,多少都会感到尴尬,尤其自己刚刚才把人得罪过,但神奇的是刚才还尴尬不已的靖王,这时却已经全无异色,他正色道:“聂公子说笑了。”
萧景琰看着聂怀桑,语气十分认真:“我是个粗人,向来直来直去,说话不懂得什么婉转含蓄。刚才……旁的什么人或许会觉得被冒犯,但我却认为聂公子小小年纪就能不畏权势,仗义执言,这样很好。”他的语气中甚至还淡淡的带着些年长者的温和与赞许。
这下无语的人换成聂怀桑了。
——脸嫩是我的错吗,怎么人人都可以给我充长辈了?
“庭生是靖王殿下府上的人吗?”萧景睿请客人入座后,立即问道。
如果是眼里不揉沙的靖王,知道自己府上有人这般虐待小孩,应该会立即处置了吧?这样庭生以后的日子应该就会好过一点了。
“呃……不是……”靖王的神色有些为难,似乎是不知该如何措辞,“庭生现在……是住在掖幽庭内……”
“掖幽庭?”萧景睿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地方,脱口便道:“那不是谪罚宫奴所居之地吗?他这么小,犯了什么罪要被关在那里?”
梅长苏努力压抑,却还是忍不住溢出几声咳嗽,一时间憋得眼眶都微微发红。
庭生的嘴唇抿成如铁一般坚硬的线条,面上没有一点血色。他这样的神态,不知为何忽然让聂怀桑感到些许熟悉,却一时想不明白。
“他是随母羁押,在那里出生的。”靖王没有试图隐瞒,因为他也知道,就算自己不说,萧景睿也很容易就能查出来。萧景琰语速很快的道:“如果没有什么事,就快让他回去吧。掖幽庭里的人按照宫规是不能在外面过夜的,他母亲现在一定非常着急……”
“您认识他母亲?”听到这话,萧景睿忽然联想到了什么,眼神十分诡异的悄悄瞟了靖王一眼。
聂怀桑不用问也知道他想了什么,巧了,就在不久的刚才,他也是推翻了自己之前对梅长苏所说的猜测,转而这样以为的,但靖王态度却又让人起疑。
萧景琰毕竟年长,阅历丰厚,人也不算笨,只瞟一眼就知道萧景睿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是就算看出了萧景睿的胡思乱想,但他却没有试图解释或是澄清,看起来好像默认了似得。
就是这种顺其自然的态度,让聂怀桑起了疑心——当然,也因为梅长苏的态度。
“擅闯侯府,是本王鲁莽了,改日定来向谢候致歉。”靖王不再多说,起身向庭生使了个眼色,“时辰不早,先告辞……”
他想走,有的人却不想让他就这么走。
靖王话还未说完,梅长苏忽然又咳嗽起来,聂怀桑知道他多半是在做戏,原本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只是人还是主动往跟前走。
但随着走进,他却发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梅长苏的咳嗽开始时仿佛还强力压着,到后来越咳越厉害,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撕裂了一般,满额青筋爆出,渗出一颗颗黄豆大小的冷汗,再是没有常识的人,这时也绝不会还以为他是在假装了。
聂怀桑两步抢上前去,忙将手心贴在他的后背上,控制着灵力丝往梅长苏体内而去。
背后被聂怀桑占领,萧景睿也没闲着,匆忙绞了手巾给他拭汗,又觉得他额角滚烫,面颊却是冰凉,更加慌乱,扯着嗓子叫人去请大夫。
飞流听到声音从外面扑进来,抱着梅长苏颤抖的身体,“啊,啊”的叫着,这孩子被吓坏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片刻后,聂怀桑的灵力起了效果,梅长苏才慢慢平复下来,但就算这样,他将捂在嘴上的手帕移开并迅速收起时,聂怀桑和萧景睿还是都看见了其上一团刺目的血痕。
聂怀桑退开一步,一言不发的盯着他,脸色很不好看。
萧景睿也是一阵黯然,但飞流没看见,梅长苏显然也不打算让他知道,于是他们谁都没有说破,萧景睿在他耳边低声问道:“苏兄,荀先生的药,要吃一丸吗?”
“不用……。”梅长苏摇了摇头,见聂怀桑立在一旁神色不虞,心下一阵没来由的心虚气短,忙故作讨好道:“怀桑可比荀先生的药丸子有效多了。”
聂怀桑继续沉默的盯着他,眼神十分不善。
他猜想,梅长苏最开始或许的确只是打算装作发病,以此来打断靖王告辞的话,但他之前许是知道了庭生真正的身世,情绪过于激动又被他自己强制压抑下来,这时略一放松就开始反噬了。
聂怀桑不懂医术,但可想而知,就像山间的小溪,暴雨之下水量增加形成山洪,若是任由他自由流淌也没什么,但有人偏偏在泄洪口堵上一块石头,水流积压之下总有冲破石头的一天,而那时……山体也必然损坏严重。
这个结论让聂怀桑有些闷闷不乐。
就梅长苏这破身体……他能坚持到心愿达成的那一日吗?
梅长苏眼见讨好无用,也不再强求,努力调整自己的气息,转而去安抚惊恐的小飞流,引着飞流说了几句话,情绪渐渐被安抚下来。
靖王一直在一旁看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此时见梅长苏平静下来,忙上前问候了一句:“怎么苏先生身体有病吗?”
聂怀桑哼道:“靖王殿下长了眼睛不会自己看吗?”
靖王神色莫名,不明白聂怀桑对自己突如其来的不满又是为哪般。
若不是因为他,梅长苏那会儿也不会迅速强制压抑自己的情绪。若不是他忽然提出告辞,梅长苏也不会为了挽留他假咳继而诱发真咳,又哪有后来吐血的这一出?
这就是明晃晃的迁怒了,但聂怀桑就是迁怒的理直气壮。
梅长苏抿了抿唇,缓缓转动着眼珠,视线找到了睁大眼睛呆愣愣看着的庭生,向他微微一笑,招了招手:“庭生,你过来一下。”
庭生看了靖王一眼,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慢慢走到他身边。
“庭生,你愿意让我教你念书吗?”
庭生吓了一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靖王皱了皱眉道:“苏先生,庭生是掖幽庭的人……”
“我知道。”梅长苏大概因为刚才咳得太厉害,眸中仍浮有一层润润的水气,但视线却由此而显得更加灼热,“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
如果你愿意,我自然能为你办到。
年幼的庭生隐隐约约的仿佛领悟到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胸口急剧的起伏了两下,一咬牙,挺起胸脯,大声道:“我愿意!”
“好。”梅长苏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层真切的笑意,伸手将那孩子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用保证一般的语气认真对他道:“你先回去。我一定会有办法,可以把你接到我的身边来。”
梅长苏的异常在早就有所怀疑的人眼里并不难察觉,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聂怀桑忽然意识到,这个孩子或许与靖王有些关联,但显然,他与梅长苏的羁绊应该也不浅,借由梅长苏特别在意的表现,聂怀桑甚至可以大胆推测,他与这孩子的羁绊也许更深。
而这却代表着——梅长苏身上或许也有皇室血脉。
但这种猜测也存在着问题,比如,他身上为什么没有一丝一毫的紫气呢?
聂怀桑想到了遇到梅长苏后突然紫气暴涨的庭生和靖王,若有所思——莫非,紫气除了代表着皇室血脉的庇护之外,紫气的浓厚程度也代表着这个人日后继位的几率吗?这个倒是可以等以后试验一下。
——这么假设的话,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梅长苏身上没有紫气,因为他是十二年前的余孽,梁帝绝不会对他有一丝一毫的信任或庇护之意。梅长苏本人同样也对梁帝不怀好意,而梁帝却正是这一代皇室紫气的来源。
对于梅长苏的这个承诺,最吃惊的人应该是靖王萧景琰,但同时,他也是最不看好此事的人。
“苏先生一定是心地柔善之人,见不得这个孩子受苦,”靖王淡淡道:“不过掖幽庭的人必须要经过圣旨特赦才可以离开,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苏先生以为这只是宁国侯一句话的事吗?”
聂怀桑忍了忍,没忍住:“显而易见,不是!”
在靖王看过来后,他明目张胆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如果只是一句话的事,有靖王殿下您在,哪里还用得着什么宁国侯?!这么简单的事,苏兄难道会看不出来吗!”
萧景睿原本正想说去拜托他父亲,听闻此话,不由茫然的顿住了。
宁国侯府去向陛下求一个掖幽庭的罪奴,或是靖王自己从掖幽庭带走一个罪奴,这原本的确就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一个可有可无的罪奴,基本上没有人会放在眼里,可是现在……怎么听起来好像不行?
聂怀桑话里语气对宁国侯不甚尊重,梅长苏看了萧景睿一眼,见他毫无所觉,这才收回视线,同时,他也看出了萧景睿的打算。
无论再怎么温和良善,出身贵族阶级的人,他们在多年的潜移默化中,早就对某些特权习以为常且不以为异了,因此,萧景睿下意识首先想到的就是用他父亲的权势去把这个孩子要回来。
这样的做法也不能说有错,若是换成掖幽庭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可以做到的,可偏偏,只有这个孩子不行。
只有庭生,不行!
“景睿,靖王殿下说得对,掖幽庭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罪名,不是你在街前见到谁可怜就把谁买回来那么简单,这件事你千万不能跟侯爷说,也不要跟其他任何人提,明白吗?”
“你不要我们帮忙?”萧景睿有些惊讶:“那你要怎么救他啊?难道要去拜托太子和誉王殿下不成?”
靖王眉睫一跳,眼中闪过一道如刀锋般尖锐冷冽的亮光,冷冷道:“原来苏先生……竟然与太子和誉王殿下都有交情,真是失敬了!”
聂怀桑嘴角刚一动,就被梅长苏的眼神制止了,他冷冷的扫了靖王一眼,眼不见心不烦的直接走了出去。
听见这个人阴阳怪气的说话,他就控制不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嘴,想怼,可惜偏偏梅长苏护着他。
梅长苏瞟了他的背影一眼,也不理会阴阳怪气的靖王,仍是温言细语对萧景睿道:“景睿,你相信我,只有在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我才更有把握救出庭生。像他那样的罪奴之子,越是有身份的人去请求特赦,陛下越会犯疑,若不是这样,靖王殿下早就能救出他了。你答应我,就当做不知道这件事,以后也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梅长苏的态度这么慎重,萧景睿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其中或许还有什么内情,而这些,聂兄可能自己猜到了,但无论是他、苏兄还是靖王,甚至是庭生,都不愿意让他知道。
他心中还有许多不解,但出于对苏兄的信任和尊敬,萧景睿还是点了点头。
这时,有人在院外禀道:“大公子,侯爷回府了。”
梅长苏心头一动,趁机道:“你快去跟侯爷请安吧。我这里不用陪了。”
“可是你的身子……”
“不要紧,你也知道我经常咳嗽的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还有怀桑在呢。侯爷回府,你怎么能不去迎接请安,如果为了陪我连身为人子的礼数都忘了,侯爷一定会觉得我是个不可结交的坏朋友呢,快去吧。”
单纯的萧景睿应了一声,站起身转向靖王:“靖王殿下,那我先陪您出去好了。”
“靖王殿下可否愿意再多留片刻呢?关于庭生……还有些事想要问一下……”梅长苏面不改色的笑道。
靖王对这位苏哲苏先生也心存疑虑,抱着多观察一下的心态,于是向萧景睿点了点头道:“你自便吧,苏先生行事如此不俗,本王也想多亲近亲近。”
“既然如此,我先失陪了。”
聂怀桑看到萧景睿独自一个人出来,一点儿也没觉得意外,且不说他就算站在廊下,稍微专注一点的话也能听到屋里的交谈,单就梅长苏那个作态,要说他没打算和那位靖王殿下私下独处谈话,聂怀桑是不信的。
看到聂怀桑,萧景睿急匆匆的步伐徒然一顿,他忽然想起有一件事要和聂怀桑叮嘱一下。
他一脸陈恳的对聂怀桑道:“聂兄,你的好意我知道,但……你不该为了我这样得罪一位皇子。也幸好今天是靖王,他向来大度,不会介意这一点点不敬,但其他的人……”
这傻孩子未免也太实诚了,聂怀桑感到有些好笑,却也为这片赤诚之心而动容。
“景睿,你想多了。”聂怀桑眼尾漫不经心的扫了室内一眼,缓缓道:“我也不全是为了你。”
这是聂怀桑的心里话,但萧景睿显然不信,只当他是在宽慰自己。
萧景睿心中一面感动于聂兄对朋友之义,一面想着,聂兄主意正,他说的不听,什么时候还是跟苏兄说说,让他好好劝劝聂兄才是,免得什么时候得罪了个心眼儿小的又吃亏,毕竟不是谁都像靖王一样大度的……比如那谁,和那谁。
心里这样想着,他便也不再停留。“我父亲回来了,我要先去请安,聂兄,我就先走了。”
聂怀桑挥了挥手,打发他赶紧离开——留在这儿跟他说话,影响他听墙角啊。
萧景睿离开后,屋里的两人却并没有立即就开始交谈,而是先将两个孩子分别打发了。
飞流从屋里出来,看到站在远处廊下的聂怀桑,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走过来坐在了他身边的台阶上。
聂怀桑摸了摸这孩子的头毛,笑眯眯的从乾坤袋里摸出之前买的各色点心和小玩具给他,飞流便专心的边吃边玩,一点儿也没有打扰到他听墙角。
在聂怀桑安顿好小朋友之后不多久,室内的这场私密谈话,也由梅长苏清缓的声音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