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并不在正楼,而是架坐于避风的暖阁里,聂怀桑一进阁门就看到有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斜歪在一张软榻上,满面褶皱容颜慈祥。
聂怀桑一边猜她和梅长苏的关系,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着梅长苏的表情,可惜梅长苏也不是胸无城府之人,这会儿已经将在路上时的一丁点儿异样情绪掩饰的毫无破绽了。
聂怀桑四下里扫视了一圈,殿内雍容华贵的装饰和众多伺候的仆从女婢自不必说,真正让他注意的是太皇太后和身边陪坐的四人。
凤冠黄袍气度雍容,眉目间与言豫津有些相似的,应当就是前日到访宁国侯府的言皇后,誉王的养母;言皇后左侧端庄秀丽,眉目温柔的应是莅阳长公主,先前迎凤楼前朝拜皇帝时,聂怀桑在谢玉身边看见过她;还有一位英气勃勃的年轻女子,一身凌然气势锐不可挡,想来就是本次招婿事件的当事人,霓凰郡主;那么剩下的那个,就只有太子生母越氏,越贵妃。
人倒是挺齐的,戏应当也不会少,聂怀桑心里饶有趣味的想。
“来了吗?”太皇太后颤颤的坐了起来,眉开眼笑:“快快叫过来,跟我说说都是哪些孩子啊。”说着,已经拉起了离她最近的萧景睿的手。
因为年事已高,太皇太后近年来已经有些糊涂了,虽然喜欢亲近年轻人,却根本记不清谁是谁,有时头一天才见过,第二天就又不认识了。
对此,经常伴驾的大家都已经习惯了,高湛很有眼色的忙从旁介绍道:“这位是宁国侯大公子萧景睿。”
太皇太后拉着萧景睿好一阵亲香,当然也没少了所有长辈的必杀技——催婚,萧景睿脸皮薄,被问得脸都红了,老太太这才罢了,只是放过了萧景睿,后面却还排着一大溜儿。
老太太捏着“绝杀大招”挨个一一问过去,除了言豫津故意恶作剧说自己成亲了,又被追问生孩子了没之外,倒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其中也包括聂怀桑自己,直到老人家问道了梅长苏。
高湛道:“这位是苏哲苏先生。”
太皇太后笑眯眯的拉着梅长苏的手不放:“小殊啊,成亲了没?”
老太太口齿不清,偶尔叫错了名字,这本是个很正常的事,至少殿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放在心上,但偏偏聂怀桑早就一直关注着梅长苏,却发现了一件别人都没注意的事。
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或者更确切的说,是被老太太拉住手的那个时候起,梅长苏的身体有片刻僵硬,但这微小的异样很快就被压下,虽然他立刻就垂下头遮掩了脸上的情绪,但在那之前,聂怀桑还是眼尖的瞄到了他眼角的那一抹晶莹。
所以说,这老太太和梅长苏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口齿不清下叫错了“小苏”,还是小舒?小枢?小殊?又或是别的什么名字?若是后者,那么这个名字会是梅长苏的真名,还是另一个与他密切相关的人?
无论如何,至少梅长苏的身份绝对有问题。
聂怀桑思虑中,皇后上前道:“皇祖母,让孩子们陪您坐一会儿吗?”
“好!好!”太皇太后抓着梅长苏的手不放,很欢喜的招手安排道:“都过来坐,小殊坐太奶奶身边,小睿小弼小津也不要站着,小桑和小飞离得太远了……”
小桑*聂怀桑无言以对,他虽然已而立之年,但毕竟跟这位比起来,他也的确还称得上小,就是从未曾有人这样叫过,所以有点不习惯。
被年轻人围着的老人家很欣慰,命人不停地端来各色精致的果盘点心,向对小孩子一样分给他们吃,自己在一旁看着笑得很是开心,其中又尤以梅长苏最得老人家偏爱。
聂怀桑和梅长苏这两个并不油腻的中年男人,混在一众真小孩当中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慢条斯理的啃着点心喝着茶,再时不时的搭两句话哄的老太太眉开眼笑,当真是再自在没有了。
聂怀桑讲了几个他曾听过的趣闻,趁着逗得老太太哈哈大笑,偷空喝了口茶润润喉,言豫津见他讲得累了,忙接过大任,将老太太的注意力拉到他那边。
聂怀桑含笑看着,心里却在想,方才迎风楼上一片黑雾,几乎个个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黑气缠绕,可见梁国皇室里实在没几个好人,不过这太皇太后倒是个例外,看起来也是真的喜欢孩子们。
不过也是,一个老太太,还是不参与政事的老太太,身份高是高,却没有什么权利,除了皇帝的后宫们例行公事的晨昏定省,也就只有晚辈们孝顺了来陪陪她,可后宫毕竟不是外男能出入无忌的地方,所谓常来也就是一年里能来个几次,想来还是寂寞的,也就难怪见到孩子们会这么高兴了。
但相比这些无关痛痒的小细节,更叫聂怀桑侧目的是,在太皇太后第二次提到“小殊”这个名字时,殿内之人那一瞬间的微妙之色——虽然大家不约而同,很快就若无其事的遮掩过去了,倒是梅长苏,这一次却反倒没有露出任何异样。
这样看来,这个“小殊”身份应当不低,想必与皇室关系匪浅。
萧家的沧海遗珠吗?莫非这个梁帝不光心狠手辣和金光善如出一辙,在生活作风也有的一拼?
喉头一哽,聂怀桑顿时觉得手里的点心都不香了。
尽管心情愉悦,但老人家毕竟精神短,于是他们不久后还是告退出来了。
出了暖阁,聂怀桑就发现梅长苏很明显的偷偷松了口气,不由的又好笑,又略微有些莫名的伤感。
但梅长苏显然放松的太早了,他这口气才松了一半,就听到身后有个清扬悦耳的女声叫到:“苏先生请留步。”
虽然她叫的只是“苏先生”留步,但可想而知,所有人都留了一步,齐齐回过头来。
“哦吼~”聂怀桑悄悄地对着梅长苏挤眉弄眼,“桃花来了。”
梅长苏无奈的斜了他一眼,却一言不发。
霓凰郡主淡定的无视了所有投向她的视线,她虽是武将,却身姿优美,款款走到梅长苏面前,一眼扫过聂怀桑,对着梅长苏笑道:“暖阁里实在太闷,不适合我这样的军旅之人。苏先生入如不介意,可愿陪我到廊上走走,看看下方的比试进行的如何了?”
说是这样说,但看她的态度,显然是不容拒绝的,梅长苏一笑,将飞流托付给聂怀桑后,自然便陪着郡主去“走走看看”了。
言豫津看着两人的背影“啧啧”了一阵,摸着下巴道:“景睿,你说霓凰姐姐是不是看上苏兄了?”
萧景睿白了他一眼:“这种事自然由郡主自己做主,哪里由得你在这里胡说,没得坏了郡主的清名。”
他这话让谢弼即将出口的话就不得不吞回去了,只是说归说,但显然萧景睿心里也是有这样的猜测,只是碍于郡主的名誉不好讨论罢了。
聂怀桑心想:这倒未必。
他先前与梅长苏玩笑说“桃花来了”,心里却觉得情况与言豫津猜测的恰恰相反。
不过……先不说这个,他若有所思的看了谢弼一眼,忽而笑了笑。
谢弼先前的所为的确是不讨喜的,若是不知谢候所做的事,聂怀桑觉得自己虽不至于对他不满,但想必也不会有多少好感,现在嘛,他倒觉得这孩子有些可惜了。
谢弼这孩子还算机灵,如今看来,景睿的运气不算太坏,至少事情并未朝着聂怀桑预计的最坏的方向发展。
三个胡思乱想的贵族少年被高湛打发回锦棚去了,只留了聂怀桑和小飞流在原地等着。
飞流冷着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个钉子似的竖在楼道口,目光也像是定住了一样直直的凝固在梅长苏身上,宛如一个雕塑。
聂怀桑远远看着梅长苏与霓凰郡主的背影,他先前虽然故意逗梅长苏说“桃花来了”,但实际上无论是他还是梅长苏心里都很清楚,这当真只是个玩笑罢了,当不得真。正因为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所以梅长苏甚至连辩解都懒得辩解。
纵然霓凰郡主威震天下,几个少年们尊敬之余,仍只当那是“郡主”,是他们的“霓凰姐姐”,是一个正在择婿的女子,却忘了她真正的依仗。
那是战功卓著的一品军候,是镇守一方、凭一己之力将南楚打的不敢还手的诸侯王,她的行事和眼界绝不能只以女子的身份来看待,而是要从政治的角度出发才对。
毕竟,能在那样的境地里彻底掌控云南,且多年来根基稳固,穆霓凰此人,决不可以等闲女子视之。
真正见到人之后,聂怀桑已经明白,梁帝或许以为自己以此拿捏住了这位军候,但于穆霓凰本人而言,此来金陵,恐怕择婿只能说是顺势而为,她真正的目的……
聂怀桑看着那道窈窕却挺拔的背影……穆霓凰,会是自己想的那样吗?
不过让聂怀桑不解的是,梅长苏不过一介江湖人,纵然誉满江湖,但毕竟只是一个平民,对朝局纷争实则谈不上有多大的帮助,为什么会让这一个个的当权者对他如此感兴趣呢?
但这个问题在提出的那一刻,实则答案也已经包含在里面了——能让争权者趋之若鹜的,也只有争夺权势的道路了——所以,聂怀桑好奇不已:梅长苏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有如此效果?
聂怀桑远远的听见霓凰郡主仰天长笑,对飞流道:“看来你苏哥哥和霓凰郡主相谈甚欢。”
雕塑飞流活了过来,茫然的侧头看他一眼,不明所以。
聂怀桑故意逗他道:“你苏哥哥喜欢霓凰郡主的话,等他们成亲了,他就得陪着自己的夫人,不能总是陪你了。”
聂怀桑本以为小飞流又要说他的“不!不行!不要!”不字三诀,谁知飞流委屈的撇了撇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愣愣的看了他片刻,然后又转头盯着梅长苏发起了呆。
难道是自己没说明白,小家伙没听懂?聂怀桑刚这么想,就听见飞流闷闷道:“苏哥哥,开心,飞流,开心。”
聂怀桑消化了片刻,才算理解了这孩子的意思:“飞流的意思是,只要苏哥哥开心,飞流也就开心了是吗?”
“嗯。”小孩坚定的点了点头,只是那双眼睛却微微有些黯淡了,情绪明显低落了许多。
聂怀桑:“……”
聂怀桑看了一眼远处相对行礼的两个人,收回视线,摸了摸飞流的小脑袋瓜,揽着小孩的肩膀让他转过来,微微弯腰平视着小孩的眼睛认真道:“对不起啊飞流,怀桑哥哥刚才是逗你玩儿的。”
飞流无动于衷,死鱼眼看他。
聂怀桑微笑道:“我们飞流这么乖,你苏哥哥最喜欢你了,绝对不会丢下你不理的。”
这一句飞流听懂了,小孩的眼睛“唰”一下亮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聂怀桑,“真的?”
“真的!”
这一下,小孩整个人都明快了起来,虽然脸上还是几乎没有表情的样子,眼睛却亮晶晶的,身上的冷气都少了许多,能让人一眼看出他心情很不错。
于是,回来的梅长苏揽住扑进怀里的小飞流,就觉得很惊奇了,“怀桑做了什么让飞流这般高兴?”
聂怀桑摇了摇扇子,并不领这个功劳,“非是我,而是你。”
“我?”梅长苏不解,“我并未做什么。”
聂怀桑眨了眨眼睛,笑道:“你是没有做什么,飞流是听说你将要娶妻了,为你高兴呢。”
“……”梅长苏无言片刻,微微无奈道:“怀桑何苦总拿我取笑。”
两人相视片刻,最后具都笑了起来。
聂怀桑边下楼梯边随口问道:“郡主找你说了什么?”
麒麟才子什么,梅长苏实在不想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总觉得略有些羞耻,便只说了郡主最后交代的事:“郡主命我代掌文试。”
文试?“哦,这么说,是冲着苏兄‘才子榜榜首’的名头来的?”
梅长苏不置可否。
聂怀桑却觉得没这么简单,他忽然低声道:“这位女中豪杰,莫非心有凌云之志?”
梅长苏耸然一惊,忙向四下里看去,从迎凤楼侧面的楼梯出来,一直到锦棚的入口,是一段长长的甬道相连,侍卫们都在墙外巡防,整个道路上异常清净,除了他们三人之外,再无一道人影,周围也没有什么可藏身之地,自然也不存在偷听什么的。
聂怀桑道“放心吧,周围没人,不会有人听到的。”
梅长苏提着的心终于放下,受这一惊,却是情绪波动过大,又激起胸腔中的一阵痒意,猛地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最厉害的时候几乎背过气去。
这一下却又把聂怀桑和飞流吓得够呛,两人忙不迭的给他拍背顺气,聂怀桑嘴上还叨叨个不停。“你说你这怎么冷不丁的就咳嗽成这样了?吓死个人了。”
“……”老兄,到底是谁吓死谁啊!梅长苏被哽的咳嗽都顿住了片刻,有一句话是非说不可了,待略略恢复了些,就直接道:“怀桑,你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聂怀桑笑的十分谦虚:“过奖过奖。”
梅长苏:“……”
梅长苏不想继续这种废话了,他见周围果真无人,便重提起了刚才吓他一跳的话题,“先前……”再是没人,但这毕竟还是皇宫的范围,梅长苏没有再重复一遍的意思,只是问:“怀桑为何这么说?”
相比起小心谨慎的梅长苏来,聂怀桑就放得开多了,漫不经心道:“毕竟是手握重兵的诸侯嘛。”
“并非所有手握重兵之人都有那样的心思。”梅长苏眉头微蹙,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聂怀桑心下了然,毕竟是祁王旧人,会因为这个不高兴是当然的,但他只作不知,微微挑眉无辜的看向梅长苏,等着他把话说完。
这幅样子,让梅长苏想生气也气不起来,只能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她只是来看看,未来……”梅长苏抬手向上指了指,“是否值得……”
言之未尽,但聂怀桑已经懂了。她是来看看,未来的梁帝是否值得她效忠。
“这也说得过去。”同样的理由,毕竟是手握重兵的诸侯啊。
既是女中豪杰,又岂是随随便便的主子能降伏的?未来的皇帝是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手段夺得大位,她岂能不过来自己看上一看?
不过这样的话……
“呵……”聂怀桑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那我先前的说法也没什么不对啊。”若是将来上面的那位无法让她心悦诚服,那另立门户也是迟早的事。不过这话梅长苏大概不会喜欢听,聂怀桑便没说。
他唇角微微一弯,轻笑道:“不过我倒是发现……苏兄对这位很是维护啊?”
“……”梅长苏脚步略略一顿,然后道:“并无此事。”
聂怀桑扇子遮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明湛湛的眼睛,看着梅长苏苍白的侧脸,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梅长苏感觉到了,他停下步伐,侧头看着聂怀桑,嘴巴张了张,像是还想要解释几句,却在这时,跟在他们身后的飞流“啊”了一声。
梅长苏便看向了飞流,聂怀桑却直接将视线投向他们前方的甬道……他已经听见脚步声了。
蒙挚身为禁军统领,负责宫城安危,需要四处巡视,会出现在这里也是正常,而他自然也知道梅长苏等人被太皇太后召见一事,因此两方人面对面走近后,他只是笑着向他们打了个招呼,并未盘查。
梅长苏也微微一笑,点头回礼,两人仿若只是偶然相逢,谁都没有停下脚步寒暄几句的意思,然而就在他们相互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梅长苏嘴唇忽然动了动,吐出一句语音极轻,但语气却极为严厉的话来:“听着,你叫他们两个都给我回去!”
聂怀桑从未见过梅长苏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他见到的梅长苏从来都是温言缓语,和煦谦逊的,整个人温和的仿佛没有一点儿脾气,所以此时见到他这另一面,不由地有些惊奇。
但蒙挚却仿佛习以为常似的,并未露出半点儿异色,双方脚步未停,只这一句话的功夫便已经交错而过。
这短暂的交流水过无痕,走出一段后,聂怀桑感慨道:“人不可貌相,古人诚不欺我!”
聂怀桑其实很想问问“他们两个”是谁,但是看梅长苏这么小心的样子,聂怀桑觉得那两人的身份大概率是见不得光的,比如祁王旧人什么的,他现在在梅长苏面前装作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的样子,万一他一问,梅长苏说了真话,那他还怎么装?要是说了假话……那聂怀桑心里恐怕更不舒服。
所以,这个问题暂时竟是连提都不能提了,聂怀桑撇撇嘴,压下了那点儿好奇的苗头,索性说起了这个话题。
“哦?怀桑何出此言?”梅长苏事情交代了,纵然心里还有些担心,情绪上却已经平稳下来。
聂怀桑回头看了眼蒙大统领的背影,啧啧两声,“谁能想到这外表看着憨厚的,实则是个逢场作戏的高手呢。”
蒙挚?……逢场作戏?
这个词用在蒙挚和他身上是不是有些不对?但细想想好似又没什么问题,反而十分贴切的样子?可这分明就是不对啊!
梅长苏:“……”
这个聂怀桑有毒吧?!
两人无言的回到锦棚,三个年轻人便一拥而上,将梅长苏团团围住,聂怀桑施施然拉着飞流在一边坐下,给飞流递了块点心,给自己倒了杯茶,悠哉的准备听梅长苏怎么忽悠这几个傻孩子。
“郡主跟你说了什么?”言豫津好奇的抢着问道。
梅长苏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眨眨眼睛道:“郡主夸我,长得像一只麒麟一样……”
“麒麟?”言豫津愣了一下,“就是那种四不像的圣兽?你确定郡主这是在夸你?”
“噗……”聂怀桑一口茶刚喝进嘴里,就全呛了出来,单手捂着唇,边咳边笑,笑的浑身都抖了。
“哈哈哈……苏兄,四不像……”聂怀桑拍着桌子乐不可支,自然错过了谢弼一时失言之下暴露出的信息,也就错过了得知自己一直好奇的真相的机会。
梅长苏无奈的看着聂怀桑——说起来,他对着这位看似年幼,实则年长的友人,好似经常会有种无可奈何之感。
唉……
聂怀桑好不容易忍住笑意,结果言豫津紧接着又讲起了比武台上的乐子,再次被逗得大笑不止。
而就在他哈哈大笑之时,另两位不速之客也终于到了。
听到外面通传的声音,聂怀桑笑声一顿,直起腰揉了揉肚子,方才笑的太狠,肚皮都绷的有点疼了。
他随着大家一起站起来,顺便将前后脚走进来的两人打量了一番。这二人相貌倒有些相似,都是一般的深目薄唇,身形也是一般的高挑,叫人一眼就能看出有血缘关系,只是一个高傲阴戾,一个虚伪阴狠——当然,他们面上都还是一副温和有礼的样子。
但再多的伪装也无法隐藏他们骨子里的冷漠狠厉,该说真不愧是梁帝的崽嘛?
一行人一齐准备行礼,聂怀桑躲在最后,故意慢吞吞的。他是绝不想要向这两人行大礼的,但这样的距离,初版幻身符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过,这两位既然都是为了招揽梅长苏来的,想必多少都要在他面前表现出一些礼贤下士的样子,应当也不会让这个礼完成。
不出聂怀桑所料,最前面的梅长苏只是膝盖微弯,就已经立刻被扶起来了,而这时聂怀桑甚至连腰都还没弯下去。
“景睿和豫津又出去玩儿了好久才回来吧?真是让本王羡慕。”誉王萧景桓与几位少年们的关系,明显比太子要熟稔得多,他笑着抚了抚萧景睿的肩膀,“早就听说你们三个带了贵客进京,只是这一向琐事缠身,一直找不到时间来拜会。”
聂怀桑心里“啧”了一声,这话说的有意思,皇后分明都亲自下场了,只不过碰了软钉子,但多少也算是丢了些面子,可看看人家,今天见到梅长苏时却仍旧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态度还很是和煦。
誉王无疑比太子更有城府,聂怀桑余光里看见太子闻言后甚至还瞥了瞥嘴,顿时有些无语,就太子这水平,多年来和誉王争得不相上下,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有外挂吧?
“这位就是苏先生了?果然风采清雅,”誉王继续笑语晏晏,“江左十四州能有多年安康,民生安稳,全是多亏了贵盟匡助地方,本王一直想要禀奏圣上,给贵盟予以嘉奖,只是恐怕贵盟心志清高,不屑于俗誉,故而未敢擅动。”
聂怀桑又“啧”了一声,瞧瞧人家这话术,据他这些时日所知,地方吏治清明,朝廷要予以嘉奖,这本是皇帝与太子的职责,可誉王这三言两语,就把太子排除在外,将话语权完全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聂怀桑饶有趣味的看着梅长苏,若是一般人,听了这番话,又当真有意在二人之间则主,只怕这会儿对誉王的好感度就已经要比太子高了。
可惜梅长苏并不接茬,他神色淡淡道:“在下苏哲,随友入京,与江左盟没有丝毫关系,请誉王殿下不要有所误会。”
见誉王被这软绵绵的一句话顶的无语,太子顿时就高兴了,趁机道:“此言极是,苏先生就是苏先生,扯那么远干什么?听说先生有体弱之症,入京是为了游赏散心,不知都去过哪些地方?”
体弱到在夺嫡进行的如火如荼,双方还都想争抢他的时候,跑到漩涡的中心来休养身体,散心赏玩?你仿佛在逗我!
这话一出,聂怀桑险些以为太子已经放弃拉拢梅长苏,由爱生恨转而故意嘲讽他呢,可他瞧了瞧太子的神色,却见他并无一丝讽意,而是当真就那么以为的,顿时就……
这个太子怎么感觉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啊,我带苏兄在城里逛了一天,什么清乐坊、上墟市、夫子庙、洗愿池都去过了!”言豫津一派天真的抢着回答道。
聂怀桑扶额。显然,他也没觉得到京城来散心修养有什么问题——这迟钝的都不太像平日里敏锐明透的小豫津了,不过,毕竟也是他们自己邀请的,也就难怪了。
“这些都是你喜欢玩的地方,”太子嗔怪的瞪了言豫津一眼,“人家苏先生情趣高雅,哪里爱去这些俗艳喧嚣之地?要说金陵盛景,还是在郊外,只可惜大多圈进了皇家园林中了。先生如果感兴趣,就请收着这块出入的玉牌,虽是没什么大用,但拿来开道还是方便的。”
太子虽然说得谦逊,但那块净白羊脂玉加盖印玺的令牌一亮出来,棚子里顿时安静了片刻,这样的反应,就算聂怀桑不知道那块牌子究竟代表了什么,至少也有些明白它的重量了。
梅长苏的态度有些暧昧,可据他观察,梅长苏属意的虽然不是誉王,可显然也不是太子这么个绣花枕头,那这东西……
在梅长苏抬手之前,聂怀桑抢先将那块令牌提起来,顶着众人的目光将其拿到眼前随意打量了一番,就笑道:“你又不爱出门,这东西给你你也用不到,倒是我们小飞流爱到处跑,倒不如给了他,省的哪天再被人捉下来,你说呢?”
话像是对梅长苏说的,也询问了他的意见,可聂怀桑根本就没等梅长苏回答,话音未落,就已经将令牌抛了出去,“飞流,接着!”
飞流扬手接住了飞来的“暗器”,不解的抬头看着聂怀桑。
聂怀桑道:“你拿着这个,以后就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爱怎么走就怎么走,再有人捉你,你就把牌子给他看,他就不会再挡你啦。”
飞流眼睛一亮,抓着牌子把玩了片刻,看得出来很是喜欢,可是梅长苏没发话,于是他便眼巴巴的瞅着梅长苏。
“拿着吧。”梅长苏原本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没有聂怀桑手快,这时自然也不会反对。
这块令牌聂怀桑不认识,梅长苏却是知道的,令牌上加盖了皇帝的大宝玺印,凭此牌,可令百官俯首,唯太子独有,乃是太子身份的象征,这时处理不好,后面就达不到他预期的局面,没想到聂怀桑虽然什么都不知道,却仍与他想到一处去了。
思及此,梅长苏微微笑了笑,“刚才桑哥哥说的话记住了吗?”
飞流高高兴兴的点头,“记住了。”
“那去玩儿吧。”
这一番发展其他人大概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太子愣了半天,脸色有些难看,不悦道:“这位又是何人?”
此前聂怀桑一声未吭,加上故意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是以太子和誉王虽然都看到了他,却都没将其放在眼里,直到这会儿他主动冒了头,两人才注意到他。
“在下聂怀桑,乃是苏哲苏先生的远房表弟,跟着他来帝都涨涨见识。”聂怀桑摇着扇子微微一笑。
说来,聂怀桑本是和太子同龄,可他本身就脸嫩,装傻扮乖更是拿手绝活,此时说话时满脸的懵懂无辜,看着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硬生生的从视觉上与太子和誉王隔了一辈,别说是表弟,就是说是儿子,别人想必也不会太过怀疑。
于是誉王和太子几乎立刻就信了,只是还是看向梅长苏,想看他怎么说。
梅长苏:“……”
聂兄,你还记得你比我年长吗?
言豫津/萧景睿/谢弼:“……”你不是海外来的吗,什么时候成了苏兄的表弟?
而且……谢弼这几日跟他们相处的时间少,对聂怀桑并不很了解,但萧景睿和言豫津却已经隐隐有些感觉到这位扮猪吃老虎的本质了,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伪装,就有些一言难尽。
不过好在大家都没有拆台,梅长苏更是顺着聂怀桑的话道:“是,这是在下的远房表弟,平日里被在下宠坏了,若有失礼之处,还请两位殿下勿怪。”
聂怀桑嘴角勾了勾。
“原来是苏先生的弟弟。”誉王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梅长苏说的是“若有失礼之处”,显然他心里并未真的觉得聂怀桑刚才的行为失礼,回护之意十分明显,实在是太不给太子面子了,但这对他却是大大的好事。
太子心里觉得十分憋屈,可他还正要拉拢梅长苏,此时却是不好得罪他身边的人,只好干巴巴的夸了一句:“苏先生的弟弟果然天真活泼。”
被夸天真活泼的聂怀桑:“……”
对聂怀桑腹黑且皮的本质早已有过领教的梅长苏险些控制不住笑出声,忙掩唇轻咳了几声。
聂怀桑:“……”
倒也没有让聂怀桑尴尬太久,太子和誉王这两兄弟自己就粉墨登场,你三言我两语的互相挤兑起来,掐的跟个乌眼鸡似的,将众人的注意力拉走了。
最后,由谢弼抛砖引玉,梅长苏又收下了誉王赠送的几本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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