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半,KTV打烊,同事们似乎都已经知道江疏辞不打算再干的事情,早上刚生出的一点点亲切都消失殆尽,面对这种情况,江疏辞也只能继续沉默,这事是她处理得不好,怪不得别人。
今天的大街好像更加孤冷,一辆车也没有,全世界都静悄悄的,只有她的雪地靴踩在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一回生二回熟,江疏辞熟练地拐过十字路口,刚转弯,就见对面不远处的路灯下,第三次遇见的老熟人然哥与他的SUV静静矗立。今夜没有下雪,朦朦胧胧的灯光和月光笼罩着他,又是一张光影上佳的相片。
他……呃,他又在这里等人啊?
江疏辞疲惫地把衣领竖起来,寻个暗地加快脚步,试图不知不觉走过去。
车旁的男人忽然动了,将香烟丢在脚下轻轻一踩。
“上车,我送你。”
他开口,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冷静,与昨夜全无区别。
江疏辞埋头使劲赶路,这次指不定又要从阴影里跳出某位路人甲,她决定装作没听见。
“江疏辞。”然哥用一种缓慢的速度念她的名字,“我在等你。”
周围突然变得好安静好安静。
“……”江疏辞迷惘地看着他。
“……”然哥默默无语地看着她。
路边松树上的积雪扑一声弹落,江疏辞如梦初醒,怀疑地前后左右看看,他刚才叫的是“江疏辞”吧?该不会是在叫什么和她很像的名字?比如江海洋什么的……
“你……是和我说话?”江疏辞觉得自己有必要确定一下。
然哥只说:“很晚了,过来,我送你。”
她那颗昨夜被伤害得无所适从的心脏终于稳稳落下,这种时候好像应该得意地暗笑两声:看吧,果然还是这么回事。被人追求才是她经常遇到的事,昨夜那种乌龙实在不该发生。
可是她又没心情笑,他出现得时机太巧,她对自我的厌恶已经到了一定程度。简言栎不放弃一切机会羞辱她,爸爸妈妈用恩情逼迫她,她试图找一条历练的路,却又被迫变成墙头草,到最后所有人都不高兴。
好累,累得想放弃一切,有一种隐藏的危险的情绪在暗处渐渐滋生,无法扼制,她似乎也不想扼制了。
“……嗯,麻烦你了。”
江疏辞听见自己清晰的说。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SUV在空旷的马路上风驰电掣,她坐在副驾,与旁边的男人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车里有淡淡的烟草味在流窜,令人有一种醉酒般的迷蒙。
晕黄而连成一线的路灯,黑白的残雪,被热气模糊的玻璃——真像一场梦,晕晕沉沉。
无人的公路,SUV在身下无声狂奔,把她带离那个噩梦般的现实,愈快愈好,景色越模糊越好,一切越陌生越好。身旁的男人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种认知让她从迷离里剥离出一丝兴奋来。
凌晨三点差五分,SUV停在江疏辞家楼下。
江疏辞艰难地从车上跨下来,微笑着向他道谢:“谢谢你送我回来。”
然哥朝她伸出一只手:“手机给我一下。”
江疏辞疑惑地递过去,看着他飞快按下一组数字,很快他怀里的手机开始震动,没设任何音乐铃声,是最简单的“嘟嘟嘟”。
“我的号码。”他把手机还她,页面正停留在通讯录那一栏,两个字赫然在列:苏然。
这是他新建的?他叫苏然?江疏辞差点将这个愚蠢的问题问出来,幸好及时反应,急忙咬住了舌头。
“明天下午有没有空?”苏然问得直截了当。
江疏辞脑海里突然再度浮现出那些网络上流传的各种谣言,天真的女大学生被社会人士伤害。她一直比任何人都善于保护自己,她一直都小心翼翼地面对这个世界,她本应时刻保持清醒。
可是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说出口的话却是:“嗯,不用上班了,有空。”
他并没问怎么不上班了,只点点头:“五点我来接你。”
江疏辞静静听着SUV的声音消失在远方,声音像是从梦里传来的,那么不真切。
你在做什么?她问自己。
是籍着他的追求,来减轻自我厌恶?还是单纯的疲惫了,只想找个陌生听众?
可她又不愿去想那么清楚,搭电梯上楼回家,开始一个深雪桔色的梦,这样就好。
江疏辞记得自己有一段时间很喜欢照镜子,大概是在喜欢简言栎之后,整天琢磨到底怎么表情最漂亮,什么姿势最合适。简言栎跟她闹翻之后,她就很少再这么臭美。
现在,对着镜子里映出的人影,她有点恍惚,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这样仔细看过自己了。
小学的时候,有很多同学怀疑她是混血,或者有新疆人的血统。因为她皮肤比常人要白很多,鼻梁高,眼眶微凹,连头发颜色也很淡,在太阳底下看起来尤其明显。后来进入发育期,轮廓长开,才没有人再问她是不是新疆人。
她跟简言栎喜欢的女孩类型完全不同,他喜欢纯东方的,清纯黑发娇小,她却身材高挑,深深的双眼皮,漂亮是漂亮,却有股清冷的味道,不是那种容易亲近的外貌。
江疏辞用梳子将额发拨到一旁,快到后腰的长发丝丝缕缕挂在肩上,有着不是很明显的波浪弧度,妈妈不喜欢她把头发放下来,觉得小小年纪看上去太成熟太妩媚了,所以平时她都扎马尾。
不知为什么,今天她很想挑战一下曾经束缚自己的尺度,放下长发,换上高跟长筒靴,象牙白风衣里穿的是大人们都不喜欢的短裙。打量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江疏辞感到阿Q似的胜利快感。
五点整,苏然的电话来了,江疏辞挎上包,最后看一眼镜子,里面的女孩脸上还写着一种叫“犹豫”的表情,她假装没看到,关门下楼。
苏然倚在车旁,他今天没穿西装,一身休闲服,头上还戴了一顶棒球帽,看上去就像个清清爽爽的大学生。
他拿着手机,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时不时低声说点什么,或许只有脸上偶尔掠过的一丝深沉才让人知道他绝不是单纯的学生。
江疏辞慢慢朝他走过去,像是发觉了她,他回头,明显愣了一瞬,随即勾出一抹笑,冲淡了方才略显凌厉的表情。
过来。
他朝她伸出手,虽然没有说话,但她已经知道意思。
江疏辞一直走到他身旁,就见他飞快挂了电话,按下关机键。
“你有事要忙?”她问。
苏然摇头,抬手在她肩头轻揽一下,又低头看看她的裙子,第二次笑了:“很适合你。”
江疏辞不好意思地跟着笑,看起来好像她是为了今天的约会特意盛装打扮似的。她有点后悔,可苏然的神情又让她隐隐感到愉快,她并不讨厌这个人的恭维。
苏然表情很柔和:“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
江疏辞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半天只憋出两个字:“……随便。”
虽然从小到大追求者不断,但货真价实的约会她还是头一次,这方面她完全是个菜鸟。
原本她的构思是用自然的态度跟苏然说:谢谢你帮了我,今天我来请客。然后带他去狠嘬一顿美食,最后再用非常自然非常平淡的语气告诉他:苏然,谢谢你今天陪我出来,我很开心,我们很适合做朋友——这样又合理又委婉地放纵一下自己,顺便拒绝他的追求。
可是事到临头她才发觉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脑子已经有点晕了,仿佛又回到昨夜那个恍如梦境的状态。
……算了,待会儿再找机会说吧。江疏辞安慰自己。
SUV再一次在公路上奔跑,车里的暖气熏得江疏辞鼻头发腻,她有点紧张,抓紧了裙边,手心里全是汗,满脑子只是想他这样的社会人士,会带她去什么地方吃饭?豪华奢侈的私人会所?高消费的酒吧?该不会要灌她喝酒吧?
直到苏然把她带进一家不大不小,很整洁也很温馨的餐厅时,江疏辞已经对自己贫瘠的想象力无力了。
“这家的杭州菜很地道。”苏然领她进了一个双人包间,将菜单递给她,“你应当喜欢南方菜吧?”
江疏辞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听口音,你是南方人。”
她还以为自己的普通话很标准呢。
江疏辞点了两个菜,又把菜单还给他。苏然似乎是常来这家餐厅,对菜单很熟悉,很快又点了几道菜,侍者问:“先生要酒水吗?我们餐厅的红酒很受欢迎。”
江疏辞一听“酒”字不由警觉,苏然却摇头:“不要酒,来两杯热玉米汁。”她的心又安稳落回去,今天真委屈了她的心脏,一路起起落落就没停过。
热热的玉米汁很快就端来,江疏辞小心喝了一口,口感浓郁香甜,暖暖的热气也渐渐缓解她的紧张僵硬。
“你在N大读书?”苏然习惯性掏烟,不过手伸到一半又放回去,转而端起杯子,抬眼问她。
江疏辞又开始惊讶:“你、你怎么知道?”
听口音能猜出是南方人也算了,怎么连她还在读书,甚至在哪个大学都知道?
“你一看就是个学生,”他想了想,笑得很温和,“至于在N大,是我猜的,因为你住那附近。”
江疏辞再一次感觉到这个人与自己确实不处于一个世界,无论是看人的眼光,还是深刻的阅历,他都比自己强太多太多。这是一个在社会摸爬滚打拥有了无数经验的男人,而她只是个菜鸟大学生,战战兢兢地打工,还不敢再干下去。
她对这个人有点好奇,开口想问一些他的事,可是脑子里突然响起一句名言: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感到好奇的时候,就证明她离陷落不远了。她立即把嘴给闭上,强迫自己杀死一切好奇心。
苏然并不介意她的沉默,只是态度随和地给她介绍这家餐厅的特色,转而再说说附近街上有什么有趣的店铺。
江疏辞本来以为他会大谈特谈自己的事业,怎么成功的光辉经历,谁知道他一个字也不提,她的注意力反而被他话里有趣的内容转移走,早把紧张忘到天边了。
这顿饭吃得前所未有的愉快,喝下最后一勺甜汤,满足地呼出一口气,苏然将自江疏辞己面前未动的水晶虾饺推到她面前,笑问:“还能再加油把它们消灭么?”
江疏辞苦笑着摇手:“不行了!我好撑,还是你加油吧。”
他不推辞,将剩下的菜一扫而空,包括被她挖了一勺就没再动过的龙井虾仁。
“那天在KTV的男人,是你男朋友?”
气氛最融洽的时候,苏然突然问了这个问题,江疏辞轻松的笑容立即消失,嘴里有点泛苦。
她摇头:“不是,他只是……嗯,只是个熟人吧。”
江疏辞突然有点心虚,自己想要籍着他的追求来逃避现实,那点儿卑鄙的无聊的心思仿佛被人赤裸裸地看穿。
这个人,会不会一开始就知道?
她勉强说:“你都看到了啊?”
苏然不动声色:“他还小,不懂事。”
江疏辞浅浅一笑:“说得好像你很老一样。”
他但笑不语,很快又转换话题:“吃饱了,要不要出去走走消食?”
江疏辞想起他刚才说的这条街上的那些有趣店铺,立即有了兴趣,连连点头。苏然叫了侍者来买单,江疏辞急忙找自己的钱包,谁知侍者动作出奇的快,还没把钱包找出来,这边账单已经打印好了。
“诶,这速度也太快了,我连钱包还没拿出来。”
江疏辞目瞪口呆,她还打算潇洒付钱呢。说到底,这场约会应当是她占据主导,不该是他。
苏然声音温和:“以后有机会。”
那真是一次愉快的约会,让人忘记所有烦恼。
九点前苏然把江疏辞送回小区楼下,周围建筑物的灯光都亮着,像另一端遥远星球传来的一点星火,现实的世界统统远离而去——多么美妙的夜晚!海雅有一种苟且偷欢后虚脱的愉悦,对未来的一秒种都不情愿去考虑。
然而,该来的还是要来。
江疏将他借给自己驱寒的羊毛围巾叠得整整齐齐,递过去:“今天很开心,谢谢你,苏然。”
微妙的惴惴不安和愧疚,还有些依依不舍,可是,必须要停止。
苏然接过围巾,轻轻一抖,兜在她肩头。
“你还要走一段路吧?”他声音平静,“晚上风大。”
江疏辞尴尬地拽着围巾上的流苏,确实,她家在小区最里面那栋,还得走10分钟。她只是不想让一个陌生男人知道自己具体住哪里,果然,他什么都看出来了。
她后退了两步,不自然地盯着自己脚尖,低声说:“那……我回去了。谢谢你。”
围巾上残留一星半点的烟味,不能说好闻,把长发从围巾里拨出来,慢慢走了江疏辞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苏然正点了一根烟,棒球帽回到了他头上,一点香烟的红光让他侧面看上去模模糊糊。
“江疏辞。”他突然开口,“早点回家,不要受凉。”
她仿佛又要被拉进那个深雪桔色的梦里,情不自禁说:“明天大年三十……嗯,祝你新年快乐。”
苏然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江疏辞转身加快脚步,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在想,他多大了?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看上去好像他工作并不忙的样子,那是怎么挣钱的?他为什么对自己的事情一个字也不提呢?
她满脑子都是好奇与疑问,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念头,忍不住第二次回头看,SUV已经不在原地,苏然走了。
手机突然叮叮当当响起来,是有新短信的提示。江疏辞急忙把手机从口袋里翻出,苏然的信息非常简单,只有两个字:
“晚安。”
江疏辞选择回复,手指在按键上停顿了好一会儿,最终却什么也没写,默然将手机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