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粟小玉带着江疏辞来到了乐来KTV。白天这里客人不多,各个工作人员看上去也挺悠闲。眼看粟小玉从一楼的保安招呼到二楼的酒水柜台服务生,态度老练自然,江疏辞不由一阵佩服,人家这就叫处世经验,就叫阅历,反观自己,在糖水里养了十九年,没人帮忙,被人骗了可能还会帮着倒数钱。
到四楼才找到粟小玉嘴里的小陈,貌似是个领班,刺猬似的头发,个头不高,看着倒也干练。见到江疏辞,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对粟小玉笑:“来啦?什么时候回家?”
“后天的火车。”粟小玉轻轻把江疏辞朝前推了一步,“我朋友,麻烦你多关照一下。”
江疏辞对他微笑了一下,点头:“你好,我叫江疏辞。”
小陈笑道:“大美女诶,只来顶班一个月,太可惜了。”
美女之类的称赞江疏辞从小就听得太多,一点反应也没有,随便笑笑,粟小玉倒是问:“这事儿成不?你给个明白话!”
小陈点头,连声说:“行啊行啊!是你推荐的,又是个美女,哪能不成?工作上的事你跟她仔细说说,就是……美女,在我们这边工作,你胆子要大一点哈。”
江疏辞还没品过来他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粟小玉就带她走了:“我带她下去跟其他人认识一下,你今天是白班?”
小陈赶紧说:“六点下班!小粟,晚上有空?一起吃个饭?”
“回头再说。”粟小玉牵着江疏辞下楼。
江疏辞一边走一边看粟小玉在那边不自觉地微笑,于是问:“那个小陈是你男朋友?”
粟小玉脸有点红,摆摆手:“还不是!早着呢!”
看样子有希望成,江疏辞笑笑没说话。
粟小玉在KTV的工作类似接待,有客人来就带他们上楼,顺便端茶送水,有时候也会替一些酒水饮料厂商做推销,从中抽取利润。这工作对江疏辞来说倒没什么困难,就是刚开始两天在整个工作时间都要站着让她不适应,回家揉了好久的腿,和她起初联想的某“不正当职业”简直天壤之别。
所以,至今她也没闹懂小陈那句“胆子要大”究竟指什么,不过很快,她就知道了。
还有两三天就要过年,乐来KTV的客人流量开始递增,那天同事大容请了病假,人手实在安排不过来,小陈只能有点歉意的联系江疏辞:“大容生病,安排不过来,疏辞能上几天夜班吗?有加班费。”
江疏辞刚尝到“接触社会”的好处,没推辞,倒是小陈反而提醒几句:“可能会有几个不正经的客人,你别理,让老张出头。”
老张是专门的夜班领班,跟小陈还残留点书生气不同,他让江疏辞想到街边流窜的混混,身上有一种流气,江疏辞一向对他敬而远之。
夜班的时候,老张跑过来搭话:“咦,美女今天怎么上夜班了?”
这种人事安排,他一个领班怎么可能不晓得,江疏辞明知他是搭话,于是随便应付:“帮大容顶几天,她病了。”
老张索性凑近一点:“吃过饭没有?”
江疏辞皱皱眉头,正要避开,刚好这时来了一大帮客人,她立即迎上去:“欢迎光临乐来KTV!客人请到前台登记一下。”
将这一大帮男男女女送进大包厢后,江疏辞正想坐下来歇歇透口气,却见负责另一个包厢的小包神色诡异地凑过去跟老张不知道说了什么,老张眉头先是皱了皱,眼珠一转,望向江疏辞,忽然张嘴就叫她:“美女你过来一下。”
江疏辞心里很是不情愿,可他毕竟算个小领导,她只能乖乖走过去:“有什么事吗?”
老张的神情反而一本正经:“下面又来了客人,2016的包厢正好空了,你去把人带过去。”
2016?那不是她的职责范围啊?江疏辞本想质疑,老张又说:“小包忙得跟陀螺一样,正好我看着你挺闲,过去帮下他呗。”
毕竟经验不足,江疏辞一肚子疑窦,到底还是乖乖去了,转角的时候隐约听到老张跟小包在低声笑,笑声听起来很有些不好的意味,她心中疑惑更甚,将客人带到2016包厢门口,她抬手将门一推——推不动,是有人反锁了?
江疏辞掏出钥匙,刚把门打开,就听里面一阵尖叫,地上丢着一条女人的长筒袜,沙发上男男女女不知几人,还有个女孩子正抢了外套朝身上穿。
江疏辞窘得手足无措,赶紧把门关上。
像乐来KTV这种比较有名的娱乐场所,一向是公安重点关注的,一旦突击检查,被查出来就是大事,这类喜欢自己带人乱来的客人一般KTV不会欢迎,非常少见,万万没想到今天就给她撞上了。
她一面朝后面那几个客人说抱歉,一面拿着通话器询问前台到底怎么回事,还没问清楚,忽然听2016又把门给打开了,一个光着上身满身酒气的男人走过来拽她头发:“你他妈不想活了?!”
江疏辞头皮一阵剧痛,然后天旋地转,脑袋狠狠撞在墙上,霎时就感觉耳朵里一阵嗡鸣,蒙蒙的,整个人都木了,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旁边有好些人在大叫:“打人了!报警报警!”
不过很快这些噪音又消失无声,江疏辞被一股大力拽起来,像个木人头似的顺着力道朝前走,最后被扶住,她甚至来不及看究竟是哪个好心人帮了她,因为可恶的老张在后面劝慰出来张望的客人们:“没事没事!大家继续啊!”
他是故意的!江疏辞心头一个激灵,瞬间醒悟过来——他故意整她!她想起方才老张跟小包那诡异的笑声,只觉一阵阵发寒,怒火差点冲破头顶。
“美女没事吧?撞到哪里了?”老张凑过来,竟然还摆出满脸关心的神情,“要是没事就快点回岗位,快过年了,大家都忙。”说完他竟然吹着口哨走了。
江疏辞瞪着他,眼前一阵阵金星乱蹦,她气得说不出话,手指头都在发抖。耳朵里嗡嗡乱响,额头被撞的地方剧痛无比,她用手捂住痛处,走廊里那么多人都在看着她,却没有一个人帮她,同事们甚至一声问候也没有。
她愣愣站了一会儿,出乎意料,心里的怒火竟渐渐散了。她本来以为自己会哭,或者发脾气跟老张他们大吵一架,可她什么都没做。这种屈辱和无助,以前好像也有过,当年她也以为自己会底气十足地跟简言栎翻脸,或者向爸妈哭诉,而那时候,她也什么都没做。
是她自己不好,没有社会经验,才会吃这样大的闷亏。是的,她能依靠的,永远只有自己。
“你没事吧?”
头顶忽然响起一个冷淡而低沉的男声,江疏辞微微一惊,刚才太过激动,直到这时她才发觉自己是被人扶着的。她急忙站直身体,向这个好心人道谢:“那个……不好意思,谢谢您。”
这位好心人微微点头:“小事而已,你没事就好。”
冷淡的声音,措辞却非常温和文雅,江疏辞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这才发觉面前的男人看上去不会超过27岁,西装革履,身材挺拔,发型磊落干净,一看就是个标准的白领精英。走廊的昏暗光线中,他的面容显得一种异样的清秀温和。
大概是没想到出手搭救的人如此优秀俊朗,江疏辞又愣了一下,那人有礼貌地朝她再度颔首,侧身绕过她,推门进了一间包厢。
下到一楼的时候,老张正在前台跟接待的姑娘们说笑,回头望见江疏辞,他笑得一点都不心虚,还跟她打招呼:“美女刚才吓了一跳吧?”
江疏辞冷冷看了他一眼,很快,她又垂下了眼睫,像是没听见一样。
她拿他、拿这些事没有办法,是她自己想要体验社会,想自己挣钱养活自己,那么,所有挫折和灾难也只有一并忍受,何况,这份工作是粟小玉介绍的,她不想让别人的热心付诸东流。
下班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半,江疏辞又困又冷又累,挺着两条麻木的腿往前走,这种深夜已经没什么的士了,她只有一边走一边等待,空荡荡的大街,唯有昏黄路灯陪着她。
老张似乎对她的一言不发与冷静有些意外,后面倒也没怎么为难她,老实说,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能撑到下班的,额头被撞的地方一直在疼,用手摸过,似乎是肿了起来,不知道这能不能算工伤?
江疏辞对自己在这种时刻还能自嘲的行为感到无奈又好笑,或许,这也算她慢慢接触社会的一种良性改变?
冬夜的凌晨死寂无声,但这样的凄清孤寂她却并不陌生,以前有很多次,因为简言栎朝她发脾气,家人逼着她去简家道歉,那时候的街道也是一样的宽广冷清。
她去了,她又回来,一个人在路灯下来来回回的走,觉得世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所见所闻都是漆黑一片,她什么也看不见。
和那时候相比,眼下的一切都不算太坏。
拐过一个十字路口,江疏辞的脚步忽然停下。
前面不远,停着一辆黑色的SUV,车旁靠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身材挺拔,正是先前在KTV英雄救美的那位好心人。
一点香烟的红光在指间闪烁,他在吸最后一口烟,浓厚的烟雾被风扯得丝丝缕缕,飘忽着碎开。地下被拉长的影子似乎都变得很淡,这样的场景,像是打了光影的恰到好处的一张相片,安静,深邃。
江疏辞停下的脚步又一次僵硬地重新迈开,车旁的男人也将香烟丢在脚下轻轻一踩。
“上车,我送你。”
他开口,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冷静。
如此深夜,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她,横空出世英俊深沉的他。
江疏辞暗咳一声,又停下来了。
从小到大,她的追求者太多,很清楚用什么姿态才能将那些狂蜂浪蝶击退。何况,眼前的人,就算曾出手救过她,说到底还是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看他的服饰和用车,应当在社会上历练过数年,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她脑海里瞬间划过许多类似“已婚人士包养女大学生”的新闻,下意识地提高了警惕。
“不用。”她回绝得特别清晰特别干脆。
接下来他会做什么?江疏辞看着他被拉长的影子,默默设想会发生的一切可能,从而应对。
然后……然后江疏辞眼睁睁看着一男人从后面一路飞快跑来,殷切地朝他挥手:“然哥!麻烦你了!”
被称作然哥的男人点点头,问:“哪家医院?”
那男人说了什么,江疏辞已经没听见。
周围一下好安静好安静。
“……”她迷惘地看着然哥。
“……”然哥默默无语地看着她。
啊啊啊啊啊!什么叫囧?什么叫无地自容?什么叫自作多情?!江疏辞尴尬得只想把头塞进雪堆里。
然哥打开车门,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江疏辞缩着脑袋,像迷路的小白兔一样茫然无助,悔恨交加。
“早点回去。”他给面子地送她一句话。
江疏辞默默目送SUV的尾灯越行越远,感觉整个身体此刻都飞上九霄云外,脑袋反而不疼了。她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打到了车,浑浑噩噩回到家里上床睡觉,在梦中咬牙切齿,流下悔恨尴尬交织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