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扭动她白蟒一般的腰肢,这间屋子里可没有铺设地龙,全靠一只小暖炉供暖,但是女人好像不受寒气的影响,她真的像是白蟒一般,艳丽的袍子从她的肩上滑落到胯骨。她的背后是刺青,厉鬼与猛虎,它们展现的暴戾似乎与女人的美形成了一种冲突;但是愈加叫人沉沦。
女子伸手环绕自己的脖子,撩起青丝。
朦胧、虚力的阳光透过窗格在女人的侧脸上亮起,红唇如枝头梅,窈窕的身姿让人想起雪峰,最好看的便是那雪顶。
女人用异邦语言喃喃道:
冬ごもり
春去り切れば
鳴かずありし
鳥も来鳴きぬ
咲かずありし……
良褚孝直本该是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扭过头去,或是出声提醒这个东洋女,许是因为这个东洋女比传说中还要极尽妖媚,所以就连良褚孝直这样原本非常守规矩的男人都不忍出声,让这副画作荡起波纹。
不过问屋久喜还是披上了她桃红色的振袖和服,她以一枚木簪子为警钟,缓缓没入头发中的时候,就是在告诫良褚孝直应该礼貌地收回目光。等到问屋久喜羊脂玉似的小臂扯动胸前的衣服,工整地穿好衣服时,良褚孝直感觉到:是雪山让云层遮住了自己的曼妙,给贪婪的看客下达了一道逐客令。
“问屋姑娘,你要不要与我一同出席……青江王的宴会?我记得你来我国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接触皇族对不对,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良褚孝直也是男人,他现在处于难以直立的状态,不过好在按照东洋的规矩,他就应该这样并拢双腿在地上正坐。
问屋久喜似笑非笑,她说的中文不算很流利,倒是有一种很是催情的慵懒。“小女子不便出席那种正式场合,我的家臣会找到机会觐见青江王,孝直君就不必操心了。”
她低下头,未拢齐的发丝落在胸前,像是在雪地上泼墨,她既然婉拒了良褚孝直的邀约,那便由她吧。良褚孝直于是学起问屋久喜的样子,正坐着低头。
这个东洋女人和她的家臣是年前就登陆了宋州的地界,虽然是外邦人,但是持有着通关文牒,照理来说应该能够顺利地通过海关才对,问题就出在那份通关文牒上了——那是二十六年前,前朝发放的通关文牒。问屋久喜以及她的六名家臣几乎就要被扭送大牢了,是良褚家买通了海关,才保下了这些涉水而来的异乡人。
“时代变迁就是像是冬去春来一般寻常呢。”问屋久喜轻声感叹道。
良褚孝直本该提醒她慎言,但是他确实也有这样的感受,改朝换代比起改弦更张还要简单。应该说改变的不过是坐龙椅的姓氏、站在大殿上的衣冠禽兽,而那些构成这个社会的土地、人、牛马、云、太阳都未曾变过。
“姑娘刚才吟唱的大约就是冬去春来的歌?我虽听不懂,但是大受震撼。”良褚孝直发自内心地感叹道,都说艺术是无国界的,他是靠着问屋久喜唱歌时褪衣又着衣的情景臆想出冬去春来的情境的,这大概也算是一种艺术。总之他不曾从青楼女子的唱词中有过这样的体验,尽管他能够听懂那些经过切律的呢喃。
问屋久喜又把头埋下,这大概是东洋表示感谢的方式,而在这边,低头往往是道歉的形式。良褚孝直想:大抵这些东洋人以前学习文化的时候有一点离经叛道的意思在,所以和天朝的文化才会呈现这样阴阳相悖的审美:
天朝人赏花喜花开时的惊艳;东洋人赏花喜花落时的物哀
天朝人连理用红色妆点新娘;东洋人连理用白色包裹女子
凡此种种大约都是文化在不同土地上生长的结果、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就是引进文化也会产生差异吧,不过至少,在美的认知上,还是有相迎的部分,至少像问屋久喜这样的女子,大抵是能让一切男人心动的。
良褚孝直站起身,他既然确定了问屋久喜不会与他同去参加青江王李瑜主持的宴会,那他也不会强求。问屋久喜虽然不去与会,他身为良褚家的长子却没有推脱的理由——身为前朝名臣之后,良褚家如果不能对现在的朝纲表示拜服,就会有滔天的攻讦之言涌来。
良褚孝直安排了几车礼物就准备明早出发了。据可靠消息,锦瓶王李璇这时候应该是到了宋州地界了,宋州别驾钱公望处事圆滑,定然会早早地在宁城候着李璇,一番应承的接风宴应该是少不了,那么等李璇到李瑜的封地青江城大约还要一天,明早出发时间应该不差。
“少家长,“野人”求见。”良褚孝直的贴身丫鬟凑上来对着良褚孝直耳语道。
“野人”指的是方阁云的斥候,那些家伙们总是穿着很破烂的衣服,像是从山野中归来的野人。方阁云的斥候从来不和良褚家现在的家主接触,而是直接来寻良褚孝直,其中原因很是复杂。良褚孝直有想过晾着方阁云的斥候,不过这样一来一向小心眼的方阁云怕是会在夜里冲着他的房间射冷箭。
方阁云那厮,有着夜里百步外引弓射火烛之焰的本事,良褚孝直对这位的态度向来是躲为上计——谁也不想招惹一个有本事的反贼,得罪远在天边的皇帝,会被株连九族;得罪眼前的土匪,会被火烧祖屋。
“不见也得见……让他来我屋。”良褚孝直拍拍脑袋说到,“野人”年后就来送过一次信,那是一枚青色泼墨的信封,上书“吾弟展信佳”,字迹狂放不羁,出自方阁云之手,良褚孝直还没敢打开看,大概这次“野人”就是来要一个答复的吧,无论如何良褚孝直只要得体的拒绝就好了。
所以当良褚孝直打开自己房门,却被那个高大的家伙扑倒时,他几乎要跳脚——来的不是野人,而是方阁云本人。良褚孝直谨慎地扫视四下,轻手轻脚地把房门带上,他毫不怀疑良褚家有皇帝的眼线,而要做到让皇帝信任良褚家,一些秘辛的泄露是有必要的,但不包括通敌的直接证据。
“你怎的来了?你不怕死我还得在乎这全家上下几百颗脑袋呢!”如果可以的话,良褚孝直想要直接摘下墙上挂的环首刀飞身取下这厮的脑袋一了百了,但是不行。
“吾弟久不回信,我想许是遇上些麻烦事,这便亲自造访,寻一个答复。”方阁云倒是直人快语,“如今锦瓶王下江南,我准备拿他的脑袋祭旗,孝直意下如何?”
“为什么一定要用李璇的脑袋祭旗?你大可以用李瑜的,他一直呆在宋州,也没见你举兵杀进青江城摘下他的脑袋。”
方阁云沉默了一会儿,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我那都是些杂兵悍匪,不成气候,李瑜手底下可都是正规军,打起来损失太重我心疼。李璇不一样,他这回来可没带着兵,我带一小队人马埋伏他,然后咔。”
方阁云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王爷的大好头颅就变成我的夜壶,非常简单。”
良褚孝直只觉得方阁云不可理喻,事实上方阁云跟他一样,前朝倾覆时还都年幼,没有亲历过,也就说不上有血海深仇,只不过方阁云他老子是顽固的残党,组织起这帮子不像山贼又不像军队的半吊子军后就因旧伤复发撒手人寰了,所以方阁云算是半推半就地成了残党的领袖,多少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意思,现在看起来就连方阁云都在逼着自己靠近那个定位。
良褚孝直觉得很惋惜,他叹了口气,不再言语,既不支持方阁云的计划、也不出声反对。
“我明日要去赴宴,就不陪你胡闹了。喝杯茶再走吧。”良褚孝直说到,故意把茶水倒的很满,滚烫的开水溢出茶杯,沿着托盘洇开。
方阁云愣了一愣,还是捏起茶杯,他用力到捏碎了杯子,不过长满老茧的手却没有受伤,他甩干净手上的茶叶,小声地说“杯子碎了,这杯就不喝了,下次一定。”
方阁云踩着窗框离开,在瓦片屋顶上发出叮呤哐啷的响动,良褚孝直端坐着,用脚把茶杯的碎片聚拢到一起。
他不知道方阁云懂不懂他,至少他不懂方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