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完新年的朝会，就连大殿都难得有了几分喜庆的颜色，洗涤一新的饰物们在冬日阳光中也有几分姿色，让人想起丰腴女子在院中晒太阳的情景，大臣们摇头晃脑，贪恋起家中的妻妾来——这种大会的日子，他们都赶在太阳升起前就在禁城前候着了，等到入了内殿，他们不得不卸下身上裹着的棉被、手里揣着的暖炉，毕恭毕敬地站着，这是规矩。
好在新王是守规矩的。他非常按时地从御道走来，接受着群臣的拜服，随后端坐在龙椅上。
“平身。”
李珏的口令不由身边的宦官代喊，而是中气十足地由自己说出。
谢过后，众大臣都直起身来，照理来说，这年初的第一次大会，该是说点好听的话，来激励人心才是，于是正三品钦天监大员琚典正酝酿了一番美言，欲上前一展文采之时，却被身旁的兵部尚书关幼林拽住，关幼林脸色难看，琚典不知出了何事，但是多年浸淫官场的经验告诉他，他需要保持安静。
沉默持续了不多时，李珏的一声咳嗽便是打破了平静。
“诸事速报，及早退朝。”
这是李珏第一次要求及早退朝，非常反常，这一年间，李珏可谓是非常尽职的帝王，甚至可以说凡是必躬身，勤政爱民，原本经历了北庭大战的王朝才在李珏的带领下慢慢好转、恢复生气，这样的帝王居然急不可耐的退朝。
不过群臣们也没有办法强留着君王扑在朝政上，于是各自匆匆汇报情况，结束了这还不过一炷香时间的朝会。
“关尚书、童将军、刘学士，三位留步。”
当这个李珏的贴身老奴出现时，关幼林的脸色更是难看地比他那件紫色官袍更紫，他伸手拍了拍琚典，好像是在安慰别人，但是更像是给自己鼓劲一般，跟着那老奴去了。琚典一脸茫然，他完全不知道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为什么包括皇帝如此奇怪。
他想起那天他夜观星象，那是个非常玄乎的星图，预示着这个本就命途多舛的王朝还有一难，随后乌云遮月，大凶之兆……琚典打了个寒颤，他拢了拢袖口，随着人流退出了大殿，寒风冻得他嘴唇发紫，他要回去修补记录，至少要提一嘴那天的凶象才是……
书房内设有地龙，比起大殿还要暖和一些，但是空气中的温度似乎比外面还要严寒。兵部尚书关幼林、云麾将军童千、大学士刘滨舟全都沉默无言地簇拥在皇帝那张小却华丽的桌前，看着那一张白纸。
白纸黑字却像是刀子一样，横在每个人的喉咙前面，好像吞咽口水就会触碰到它凌厉的刃口，信的内容不多，寥寥几个字，但是是跑死了四匹良马才送到这儿的——初三，有东洋人送密信与良褚中昆，不知其详；初四，岭南水师张芝沅拜访，递交书信，不知其详；初五，有疑似方阁云使者送礼送信，不知其详。
“张芝沅姑且不论，剩下的两个，可绝对不怀好意”童千说到。
“张芝沅也得论”关幼林判断到“咱们在北边打的死伤惨重的时候，他张芝沅可是听调不听宣，妥妥的已经心生他念了，这么看起来，或许就是良褚家联合了方阁云那票前朝残党、岭南的张芝沅和东洋鬼子，要发动哗变了”
“关尚书怎得这么确定？”刘滨舟捻着他的山羊胡子似讽非讽地说。
“羊胡子你少在这儿阴阳怪气，这他妈是个人都能看出这股势力一旦联合足以动摇我朝在南方的根基，你一个大学士看不出来？”关幼林吹胡子瞪眼，他本来也是武人，受不得这文人的酸臭语句。
“我看着不像，良褚家虽然势大，但未必有这谋反的胆子！”刘滨舟也不怵，回击到“再说他张芝沅是不是该归你兵部管辖？出了这么个祸害不得算到你兵部尚书关幼林的头上？”
“你他妈少在这里……”
“够了！”李珏一声暴呵，终于叫停了两人的纷争，他捏着鼻梁，舒展不开眉心“当务之急，就是要确认这三封秘帖的内容和良褚家的态度，你们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在我们兵力大损，如果良褚家真的联合这三方势力，恐怕大战在所难免。
所以此事很急，但是又急不得。我们要查，但又不能把良褚家逼急。若是良褚家却有反贼之心，那我们也要夺得先机，以最小的损失剜去这块腐肉。”
“陛下，既然如此，多派些得力的探子南下如何？”童千建议到。
“只派那些探子就有办法阻止造反么？”刘滨舟夹着嗓子嘲笑道。
“那无理由地调兵遣将不是只会将良褚家逼反吗，万一事情还有转机呢，你这腐儒！”
关幼林已经气的拍桌子了。李珏看着这三人似乎又要吵架，龙颜大怒，他一扫桌面上的物件。那厚重镇纸、漂亮的琉璃盏、精致的铜炉和那封要命的书信都被他甩在地上。
“够了！争吵不休又有何用？没有人能提出一个两全之策么？探子一定要派，军队也一定要早做准备，抓不到把柄，难道我们就要一直放仍他们良褚家尾大不掉？就要放仍张芝沅做土皇帝？就要放仍他方阁云发展势力不成？”李珏脸一黑，谁都不知道这位帝王在想什么，也不敢妄加揣测。
“就算探子没有查到证据，朝廷也得找个理由产出祸根。没有理由……那便塞他一个理由好了，先想办法，除了良褚家，风向就会转了。”
西北风呼啸而起，刮得白烟缭乱。刘滨舟吓出一身冷汗，他捏了捏手，哪儿能不知道李珏的意思？要名正言顺地铲除良褚家，那良褚家人就得犯下诛九族的大罪，谋反是、叛国是、以文乱法也是，若是真的查出那秘帖有谋反之言，那良褚家的确是犯下了诛九族的大罪。
可万一没有呢？皇帝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诛良褚家九族么？帝王名声还要不要了？法度尊严还要不要了？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君王如冰山般凌厉，像洞穴般阴暗，或许这才是君王应有的手段，但是他一介读书人却是不齿，尽管他没法表现出来。他不敢再说话，只祈祷能早些被李珏轰出去，这铺了地龙的屋子，远比冰窟还要寒冷。
“都退下吧。”李珏无奈地摆摆手，“关尚书和童将军去操练士兵，务必要做到，随时可以行军的准备。雀舌，摆驾……就去锦瓶王府吧。”
锦瓶王，就是先帝的四子李璇，乃是杨昭仪之后，与李珏并非同母所生。李璇较李珏小了十二岁，先帝只有五子嗣，李璇是其中非常得宠的一位，因其眉宇间有灵气，唇红齿白如瓷娃娃般精致，男子生了副女子的皮相，像极了生母杨昭仪。少年时，长臂挽弓就可开百石弓，剑术更是日进千里，才练剑不多时便是高手之姿。可惜终归不是做太子的料，先帝薨时，李璇不过十七，现在该是市井闲散王爷了，毕竟李珏一年来都没有让李璇碰过官场。
这时候李珏去找李璇做什么？刘滨舟趴在地上，忽然想明白了。
能牵连九族的大罪可没几条，不过杀了皇帝血亲绝对算一个。
原来这做了皇帝，自称寡人者，竟然真是寡人。往那里一坐，便是龙了，不再与人相关，便是无了同根生的道理，该到用时，那还有什么血亲呢？
老阉人顿首后退，这就去准备皇帝出行的仪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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