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元二年三月，根据县志记载，这一年宋州的每一个城市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冻灾，江南难得有这么严酷的寒冬。冻毙的牲畜逾百头，就连冻死、饿死者也有十几人。这其实算是一个非常平凡的冬天，除了有些冷，冻死者年年皆有。
这样的世道看似骇人的是寒冷与饥饿，其实是贫困作祟罢了。
不过今天这样的日子里，饶是高人一等的富少也要面临生死存亡。
“这大概就是鬼门关了。”良褚孝直喃喃道。
他伸手整了整衣领，面前不远处青灰色砖石堆砌而成的城墙上高悬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青江城。
这条官道宽敞，良褚孝直带来的车队就靠在路边，由官兵监督着卸下整整七车的红木箱子，每个箱子都能塞下一个人，在良褚孝直看来，这些光是木材就价值不菲的箱子更像是一口口棺材。
“良褚公子，”来者翻身下马，抱拳行礼，他身着厚重的板甲，而非鱼鳞甲或是锁子甲，这表示他们是亲军，青江王李瑜的亲军，“礼物和名册上的对上了，您有心了，青江王和锦瓶王必然大悦……您这边上马。”
良褚孝直在那名亲军的搀扶下跨上了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他牵起缰绳，本该调转马头向城门的方向走去，但是马驹不听使唤地打了个响鼻，许是这马有些灵性，能感觉到前方看似沉闷的、灰暗的天空其实翻涌着血腥？
“您已经迟了，”那名亲兵冷声提醒道，“诸位大人都已经入席了，我领您抄近道去青江王府。”
“那就多谢军爷。”良褚孝直拱手道。
一路上的景色别提有多萧条，不过良褚孝直没得心思借景感伤。他知道的是，锦瓶王李璇借探亲之名南下了，此刻正在青江城做客，这次的宴会名义上是为了给锦瓶王接风而举行的宴会，不过实际上李璇南下一定与那件事有关……
那件事可能会要了自己的命。
良褚孝直一路都在想着如何脱困自救，就连一路被带到宴会厅都没有察觉过来，直到缠着粉色飘带的舞女从他的鼻尖掠过，香粉熏得他咳嗽两声，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已经站在嘈杂热闹的大厅门前了。
他赶紧跪下，生怕在行事做派上被挑出刺儿来，随着宫人的一唱一和，还有青江王李瑜的首肯，良褚孝直这才能直起身来入席。他不能放肆地环顾四周，只好装出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哆哆嗦嗦地瞟了几眼。
高台上床椅里盘腿而坐的就是青江王李瑜，他个子本就不高，如今养尊处优的生活更是给李瑜加上了一圈又一圈的“镣铐”，搭配上那身绛红袍三爪青龙服，李瑜看起来几乎就是个红色的车轮，他的眉眼都被挤到一起，显得有些滑稽，一动就浑身是汗，则由他身边的女婢擦去。
下手位首席的锦瓶王李璇则像是一柄剑，插在华贵的毛毡地毯上，绷得很紧，他身上的玄袍绣的是三爪白龙，比起李瑜的绛红袍三爪青龙显得更有威仪。
良褚孝直再瞟一眼两边按次坐的百官，没什么生人，皆是和良褚家打过交道的官员，所以良褚孝直也陪笑着点头拱手示意，在最尾端的坐席上落座。
他忍不住向李璇多瞟几眼——那真是个美玉少年，剑眉星目，鼻梁修长挺直，下巴的弧度有些尖锐，鬓角的流发又和缓了一些凌厉的造型，唇饱满而窄，倒似女子皮囊。不过听说李璇剑术高超，既然是使剑高手，身子骨应当是强健的。
李璇正好也侧目看这姗姗来迟的客人——如同墨研般的男子，眉梢带翘眼如桃花，发丝拢的不齐便有几束垂在眼前，唇若含珠微张，有纸与墨的温润，又好像有笔锋一转时的凶狠。
这人原来就是良褚孝直，李璇想，良褚家真正的一号人物没有他想象中应该有的险恶嘴脸。
两人眼神相汇。此时李璇在上座，良褚孝直在末座，仿佛隔着十万八千里却同时长出一点苔藓的石块儿一般，有一点反应，吓得二人同时缩回目光。
宾客来齐，正是舞乐升平的时机，丝竹琴弦如美酒回甘、金杯佳酿若少女撩人、舞女青姬似妙音绕梁不绝于耳目……
青江王李瑜拍手称赞，他站起身来，所有的舞女忽然间都停下了动作，乐女也按住琴弦，笑声戛然而止，李瑜啧啧咂舌：“都停下来作甚？接着奏乐，接着舞！”
遵他所言，舞乐照常，不过良褚孝直是喝不下酒了，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李瑜距离他越来越近，无视了所有起身敬酒的官员，慢悠悠地靠近自己所在的末席。良褚孝直稳了稳拿杯的手，最终还是缓缓放下了——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孝直，”李瑜故作亲昵地称呼，“本王听说你有两绝：字如苍山飞瀑，豪迈奔放，孝直的作品有价无市啊，本王甚是喜爱亦是难以入手。另一绝则是你的刀法，听闻你的刀，如雪崩于刀尖，滚雷于其上，声势浩荡。有如此两种绝技，今日不妨让我们开开眼如何？”
“承蒙王爷厚爱，那孝直便斗胆借笔墨，书写一番。”
“府上没有笔墨。”李瑜冷声说，“刀剑任选。”
偌大的青江王府怎么会没有笔墨呢？良褚孝直咬咬牙，知道青江王这是故意在为难自己。
“本王要看的是，能和天下第一的方阁云过招的刀。”
“……臣不敢持刀于殿上。”良褚孝直在听到方阁云的名字时就知道，这是一个圈套。李瑜一定不会放过自己，只怕是自己敢挥舞兵刃，就要当场被按上罪名就地正法。
李瑜原本笑得像是菊花半开的脸忽然冰冷，没有了原本的喜气，一股戾气从他的脸上迸发出来，李瑜肥大的身躯压在桌板上，把酒菜都推到地上，他大手一挥，就连两旁的侍女也摔在地上。
百官都露出惊惧的表情，良褚孝直冲撞了青江王，绛红袍三爪青龙像是活了过来，盘桓在大殿之上，青龙俯下脑袋，满嘴的酒气与肉腥喷在在场所有人的脸上，它呲牙怒须，说不上的威严：
“良褚家的，你这是要抗命么？”
良褚孝直直面三爪青龙，单膝跪地，他既不能顺从李瑜之命，拔出刀剑起舞，又不能直挺挺地抗旨不遵。
“回青江王，臣不敢。”
“你是不敢抗旨，还是不敢舞剑！”
三爪青龙铜铃般的金眼扫视良褚孝直，他希望对方能够露怯，因为按照某人的吩咐，李瑜需要紧逼良褚孝直，某人希望良褚家能在高压之下做出一些冒进的举动，这叫做压迫性选择。
但是很显然良褚孝直早就做好了相应的准备，他面不改色地单膝跪着，面容稍低，看着地面，态度坚决。
“望青江王恩准……”
啪啦一声，良褚孝直被打地趔趄，他稳了稳身子，最后勉强保持着半跪的姿势。良褚孝直的额头渗出鲜血——青江王用铜锡合金做成的尖锐酒杯甩向良褚孝直，良褚孝直是不能躲的。三爪青龙恢复其慵懒的身姿，它走回主座，盘在宽大的床椅上。
用威仪、随性、充满命令的口气说到：
“扫兴，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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