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我,经常跑到榕树下,站在残缺不全的土围墙豁口处抬头仰望,蓊郁的枝叶遮天蔽日,从四面八方低垂下来,如同巨大的伞盖。大的那棵,四五个大人张开双臂合抱才能围拢的粗大树干拔地而起,在一人多高的地方形成多根分枝,伸向空中四散舒展开来。小的那棵,倾斜的树干成了村里顽童练习攀爬的好去处,稍稍长大一点后,淘气的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在微风轻拂中,在阵阵涛语中,争先恐后一遍遍地攀上爬下。及至长大成人,背井离乡踟蹰在人潮汹涌,高楼林立下霓虹灯光闪闪发亮的城市街头,却又经常在夜半时分的睡梦里,重新变成一个小孩子,满心欢喜跑到榕树下,在寂静的月色中沿着枝条攀爬,从这根树枝,爬到另一根树枝。
两棵榕树伸展的枝丫悬垂下无数条锈褐色须状气根,浓密的叶片椭圆可爱,闪着翠绿光泽,黄色、淡红或淡紫的小小果实,粒粒圆润而柔软,扑扑簌簌掉落下来,铺满了树阴下的沙地,如果随手捡起几粒,剥开了,一股淡淡的榕果特有的清香中,可以看到果皮底下软绵绵蓬松的一团,含在里面的树籽细小如芝麻。偶尔会见到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黑色大鸟,张开双翅在摇曳不定的树冠上盘旋,起飞或降落,尾音拉得很长的哑哑的鸣叫声,久久回荡于碧空下,听起来有些苍凉,又有些怪异。诸如此类,林林总总的形态、颜色、气味与声响,构成一个初来乍到人世的孩童,对于这个世界最初最鲜明的记忆。
远处群山连绵重叠,在晴空下愈远愈淡,榕树下,一簇簇枝叶低垂,随风翻卷,飒飒有声。走近这片土地上星罗棋布的一个个村庄,都能见到榕树婆娑的身影,一棵棵叶茂如盖,四季常青,根须垂挂,千姿百态,或平地而起,或攀附城墙,或倚石而生,或跨桥而长,或立于村内,或立于村外,犹如一盏盏指路明灯,又如一座座灯塔,引导着漂泊在外的游子,让他们准确无误踏上回家的路。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们,世世代代,把每棵老榕树,视作神明一样的存在,视作村落的守护神。有些地方,还在树下建一座袖珍神庙,逢年过节,香火不断。
村里若有哪户人家婚丧嫁娶,或者乔迁新居,家中长者走到树下,毕恭毕敬,折下一小截鲜嫩的榕树枝条,带回家里,祈福避灾。我长大后,上了几年学,读了几年书,从书本中知道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鬼神存在,但是,我也无法想像,没有了榕树浓荫庇护的村庄会是何种模样,也曾经亲眼目睹消失了的村子,连一棵榕树也见不到,荒草丛中,原先的屋舍统统变成一片瓦砾,四处散落,令人触目惊心。幼时的我,常常站在东银村土围墙外,站在低垂的榕树枝叶下,抬头望向北方,望向广阔无垠的天地交接处,那里仿佛笼罩着一层细纱般的薄雾,薄雾里的远方,是否有无数的人们,过着别样的生活,在别样的山川与河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