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骑得不快、很稳,一路上,家家户户都在收拾着台风过境的残局,我们这个小岛多数都是自家盖的平房,一到洪水季节就容易被淹。不远处的谭叔正抱着一大摞衣服往垃圾桶里一扔,我们经过时,不禁刹了车,李海王忙着急的问:“谭叔叔,怎么了?这些衣服都不要啦?”
年仅半百的谭叔皱起眼角,看着我们,唉声道:“被水泡发了…坏了哦…坏了…”
“那么严重…”
我俩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安慰谭叔此刻的心情。这家小服装店只有他一个人操劳维持着,还要抚养一个孩子的学费,那孩子我见过,今年开学刚准备入初中,乖得很,自己媳妇又独自去到湖另一头的岛屿工作去了。
“唉,去年的疫情已经让我关门了两个月,好不容易熬过去,这会又来发洪水,老天为啥要这么对我…唉…”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手里抱着的新衣服,看了好久,最终手一颤,还是狠下心丢进了垃圾桶。
我抿嘴微笑,尽量把模样装作成熟懂事的模样,说:“别难过…谭叔叔…东西没了没事的,人还在就行…”
“再这样下去,我人都想让洪水带走。”他的话里带着多少的无奈、激愤、可悲。
我们没再说下去,我下意识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挑起一家子的肩膀依然是充满热忱,我也相信风雨过后会有彩虹,谭叔一定也会好起来的。天边的乌云快速的朝前滚去,由粉到紫再到深蓝,多希望温柔的曙光能降临这片小岛,带给我们好运。我们骑到码头的时候,天空已经彻底暗下来了,待车子停稳,我抢先一步跳下车。
我说:“我去买票,等我。”
排队的人不多,很快就到我了,我朝售票窗口伸长胳膊,把紧攥的零钱递到面容严肃认真的阿姨面前:“两张,去X岛。”
她没接应我,稍稍站了起来,看了看我身后不远处的三轮车,尔后,问我:“拉的什么货?多少重量?”
我刚想回答。
只听——“五公斤,快给我们票,我们赶时间。”李海王抢在我的前面冷冷的对她说。洪水把我脑子灌进了水,我差点忘记了,我们这互相来往的船票,凡是货超过七公斤的都会多按一个人头算,所以幸好他及时说出口,不然我们就要多付一个人的票价。待船稳稳靠岸,人群蜂拥而至,他小心的骑着车进了船舱,路上不停吆喝,让一让,开水,开水,让一让。听闻他这么一吆喝,身边的人想都不想就往旁边避让,当看到三轮车上载着的是我和几只大箱子时,都冲我们白了白眼以示不服,李海王得意的在前头吹起口哨,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抢到最佳靠窗的位置,我忙跳下车,伏栏杆上眺望远处的青山。X岛是一座环形岛屿,岛上绿意盎然,高楼矗立,这些年的改造渐渐让X岛成了商业化都市。相比之下,我们的Z岛就显得逊色,一眼望去都是小平房建筑,但格外亲切,毕竟那是我的家乡。船在微波荡漾的湖泊上缓缓行驶,隐匿在月色下的岛屿渐渐扩大。
“嘿,送完货咱们去找乐子。”
“什么乐子?”
“你说呢。”他说着,朝我挤眉弄眼,又打了个舌音。
“拜托,我们都还没拿到身份证。”
“就那个地方,我之前跟你说的,不用身份证,怎样?”他再次向我征求意见。
我想了想,反正也不想那么早回去,就点头同意了。我们按着订购单上的地址,骑行在这座热闹的不夜都市,耳畔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孩童嬉戏的欢笑、人们交头接耳的说话,有些吵,我不满的皱了皱眉。到达目的地,是一家规模比较宏大的饭店,里外墙砖在夜色下透着金灿灿的光芒,一些穿着得体的宾客进进出出,而我们两个太过休闲、甚至休闲得有丝穷酸味道的孩子与这一切甚是不匹。我们拨通了订购单上的联系电话,在宽阔的大厅里站了一会,来了个中年的男人,他穿着熨平的灰色西装接待了我们,我们互相寒暄几句,他吩咐底下的员工把我们拉来的货都搬走了,又在订购单上签了字交给我们,很快就与我们挥手道别。李海王揣着订购单看好久才塞回口袋。我能明白他内心的愉悦心情,灾难过后的生意每一笔都是传奇、都是欣喜。
“走,嗨去。”
“去哪?”
“跟我来就是。”
我又坐在三轮车后座板上,看着他随踩踏板而一起一伏的后背,于是我说,让我来吧,他没理会我,继续踩着。
“到了。”
我正胡思乱想着,只听他回头冲我说,与此同时,车子戛然而止。我抬起头看了看眼前闪烁着七彩光束的酒吧,说实话,我很少来,这家酒吧我也是有所耳闻的,里面的饮料和酒价位都很低,而且最重要的是不需要身份证,所以是很招附近的学生族欢迎。在这里,大家都能展露出平时看不到的模样,在这里,平日里乖乖的好学生姿态完全能脱胎换骨似的变一个人,变成那个近乎疯狂的、浓烈渴望的自己,第一次来的那年我正值面临中考,和颜老头闹了矛盾,偷跑出来,刚好碰到出来倒垃圾的李海王,于是他带我来这里解解闷。我不太喜欢这里的酒,没一个我能喝的,不过人总要面子吧,我总会象征性的点一杯啤酒,尔后放在台面上,遥望着对面的舞池那些稚嫩的面孔和玲珑的身段肆意摆动,再是象征性的晃了晃杯子里的液体,放于嘴畔,唇稍稍碰了碰啤酒,再放下酒杯,与大众融为一体的拍手叫好,顺便舔舔我的嘴唇,不易察觉的皱眉。这次,李海王像往常一样向服务员说,两杯黑啤。
“抱歉,刚出的规定,不向未成年销售酒精类饮料,您的。”说着,服务生冷漠的从吧台后面的料理台上端过两杯澄澈的白开水,递到我们的面前。
“为什么?去年还…”
“去年是去年,”服务员无奈的打断他,解释说,“上半年这边出过未成年喝酒引发的事,所以我们老板不敢向未成年销售酒了,不好意思,配合一下。”
“配合什么配…”
我忙拽了拽李海王的胳膊,再这样下去,他估计得和服务生打起来了,我把他拽到无人的角落,我叮嘱他不要闹事,这里的服务生说不定“帮凶”很多,我们到最后寡不敌众。他也无奈的叹了口气。其实“帮凶”倒不至于,服务生也是服从领导安排,毕竟有钱赚谁不想呢,还不是上回出的酒后斗殴事件么,听说酒吧亏损一半经济来源。我俩只能端着两杯白开水,四处张望找落脚的地方坐坐。
视线不由得扫到一抹身影,却再也离不开。白色的衬衣有些紧致的贴在略鼓的胸膛,胸前的纽扣解开了两粒,有些凌乱的敞开,露着光洁的肌肉线条,腰间束着的皮带松松的搭着,他向前弯着腰,疲乏的撑着脑袋,乌眸被周围的漆黑所覆盖,他隐匿进黑暗里不被人发现。我驻足停留许久,还在犹豫是否上前打个招呼。他的跟前由远及近走来一对男女,看样子像是恩爱的夫妻,女子一身漏肩的大红连衣裙,男人穿着黑色的衬衫。他们好像认识他,喊了他一声,他抬起茫然的双眼,望着他们。“位子都满了耶…”身边传来李海王沮丧的声音。我回神,左右看了看,果然都坐满了,可想而知,这里的生意有多好,我无奈的一口喝完了手中的白开水,咂了咂舌。“你当喝酒呢,呵。”李海王嘲讽的看看我,学着我的样子喝了下去,咂了咂嘴巴,我俩默契的噗嗤笑出声。
“说了你别碰她。”
“那你干嘛带她来这种地方?”
接着是一串凌乱的脚步声。
我们循声望去。他站起身,两只拳头紧紧的握住贴在裤缝边,我也是头一次看到他目光炯炯的瞪着眼前和他差不多高的男人。
“喂,你可别搞错哦,她现在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带她去哪,似乎都与你无关吧。”那男人说得慢条斯理,我仿佛看到背着光的地方,他的唇角骄傲的扬起。而晚凉渐渐垂下了眼帘,在平复了很久的呼吸后,他缓缓对上那双灼灼逼人的眼眸,语气里像在隐忍所有的情绪,那些暗藏的汹涌仿佛会下一秒喷发:“她只要一来这样的场合,回去以后就会胸闷、头晕、不舒服,你如果真的爱她就请多了解一下她,好么。”
紧接着,打断他们的对话的是那个女人——“喂,我说,晚先生,我的事不用你管,我现在身体好得很,倒是你,怎么想到来这里的?你可是从来不喜欢这种乌糟糟的场合哦,哈哈。”
我有些听不下去了。不顾李海王的阻拦,径自朝他们三人走过去,我是不知道那个男人抬起手臂想对晚凉做什么,我上去紧紧握住那只高抬的胳膊,当他们两个的视线移动到我身上时,我冷峻的说:“人多欺负人少?”
“哪来的小屁孩…”
“抱歉,请问我的客人怎么招你们了?大妈?”最后的称呼我特地朝那女的看过去,让她知道我是在喊她,只见她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你的客人?”眼前四肢魁梧的男人盯着我,自上而下的打量,就像在观摩一件货,让我浑身像爬满了蚂蚁,不自在。
我冷寂的撇起嘴角一道弧线:“就允许你们这两个物种出来快活还不准别人了?这可不行啊,就连动物都不能这么自私的。”
“臭小子,想挨揍是不是?”
“物种要打人啦,啊,我还是未成年耶,我可以告你的耶。”我丝毫不慌,就算真的打架,我也不会惧怕他这种上了年纪的中年人的。
“老公,算了,咱们回去吧,”他身边的女人拽了拽他的袖口,“咱们别跟乳臭未干的小孩计较,省得被人看到我们以大欺小。”
那男人使劲的瞪了我一眼。我不甘示弱的回瞪他,并且皱了皱鼻子,可劲儿的做了个鬼脸。他们临走之前,那女人特地走到晚凉面前,故意咳嗽了一下,紧接着,使劲的挽了挽她老公的胳膊肘,最后从鼻孔里发出一句冷哼,扬起脑袋渐渐走出了我们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