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瑀瑀独行无枝可依,
也许天地无光风长路也远,
生死枯荣盛衰欢兴,
我总是等着你的。
——重逢
多年后我遇到了他,他还是记忆中的那么优秀。学生时代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那场最终没能说出的暗恋,再次拨弄着自己的心弦。
那段小心翼翼的情愫,并没有因为时间的久远,而淹没在尘埃之中,反而像一坛佳酿,随着时间的流逝,愈浓愈烈,让人无法忘却它的存在。
我努力调整好自己的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的呆滞,看似自然和谐的谈话,却花尽了我平生最大的精力。现实告诉我,我依旧喜欢他。但是……他呢?
庞然的轮船开进公海,不再使初次登船的人感觉甲板阔气,兜头来一股腥气的海风,浪摇着小小的箱壁,一个隔间就是一件大船的行李,行李很满,但行李箱都一样四方,多花销,房间大,摇起来的余地反而更多,不然住二三等舱,像罐头一样一动不动,风来了听风,雨来了听雨,多局促。出手非常阔绰的小孩管三等舱叫小棺材,他们说,三等舱的老鼠会用门牙撬开行李吃掉书本,吃掉衣服,三等舱的被单是两个来回一撤换,因为赌钱赌赢的人,兜里总有硬币会掉下来,日久天长,攒集蝇头小利,被窝里的棉花慢慢霉了,墙缝里的零钱也就多了。
这个笑话在甲板的长桌上提起来,没有一个人不笑得前俯后仰,户山坐在长桌的最右,用叉子击着玻璃高脚杯,因为七成都是亚裔和中国人,又有三分之二是女人,于是大家唱的都是“何日君再来”,或者“祝酒歌”,甲板的空气不比赌牌抽烟的下边仓新鲜,杀鱼和撬牡蛎的水一股脑倒在船尾,立刻有人叫了一客,侍者切下一片片深红的鱼生贴在白锡盘子的边缘,撬开的牡蛎围成一圈,佐以柠檬和酒,还没端上来就能闻见一股水淋淋的腥气。女人的烟都装进小小的手持烟管里,丈夫或男友谈桥牌的时候,她们就曳着大檐礼帽,叠起腿,不凡地抽烟,仿佛手里的不是一颗烟,而是一颗预备的子弹,杜小姐,长桌子最左边的单身女客,眉毛高高地剔起,抽烟之余时常抚摸一块淡鹅黄色的包头,染烫成亚麻色的卷发并没掖净,落下来一绺,户山的心被这一点碎发撩得痒了,直起身,不再敲杯,杜小姐随着音乐节拍轻轻摆动的身子转向了户山的方向,她微微倾了一下,却发现户山看着他的身后,又拍了拍手,扭头看,一个印度小孩跨了一个竹篾扎的篮筐,给她了一只石榴。她一手拿起红润的石榴,放在嘴边吻,因为小小的戏弄而欢欣,不再唱歌。
轮到杜小姐,她提议唱一首“友谊地久天长”,立刻有人打趣说,我们才认识地久天长的三天半,户山用酒杯敲了两下,说:“我起个头吧。”还没有数完一二,侍者大煞风景地端上鱼生牡蛎,一下扫掉了玻璃杯,红酒泼刺一下污了皮鞋,户山拍手大笑,打趣道:“礼崩乐坏了。”谁知他笑得不是这个包袱,杜小姐的手帕正捂着心口,他在桌下看见,绿桌衬另外一边的一双细腿和露趾凉鞋,脚趾紧紧蜷在一起,更停不下来笑。大家分食新鲜的牡蛎,吃得很斯文,因为斯文,所以吃不得海味的人也要应付吃下去,均摊了钱当然要吃的公平,所以吃的够认真,借打破了一只杯,户山心猿意马地请了一整顿饭,大伙兴头又上来了,堆满的杯盘和牡蛎壳的桌上流着腥水,滴滴答答流下来,大家不在意,继续讨论一些见闻,偶尔也唱歌,不过还是没唱“友谊地久天长”。
两个人自然而然走到一起。杜小姐问:“刚才的生鱼,你吃了没有。”户山扶着他油亮的额发笑着答:“吃了。”杜小姐说:“你说谎。”户山微微一笑,只好说:“好吧,我没吃。”鱼生的味道还在舌根上,就差嗓子眼里蹦出鱼尾,但户山最引以为傲的的本事就是说谎不眨眼,杜小姐当然看着他把餐盘里的东西咽下肚了,他那时候正把一块生鱼片含在舌头下,这个时候,女人说什么不好辩解,就是什么的。户山又笑了,这种笑很有戏弄的意味,甚至有点自大,他眨眨眼,很孩子气双手靠在船舷上,笑纹和眼角连在一起,姿态很是谦卑。杜小姐伸出手指,“谢谢你的石榴。但你骗我,我记你一次。
“你如果是小孩子,我完全可以原谅你讨女人开心的谎话,可你已经结了婚,对着妻子外的女人还要编谎,太不厚道了。”
“我只是叫了那个印度小孩过来,别的可没说。”户山微笑着,把一张叠起好的大额纸币塞给跑过来的印度小孩。杜小姐的脸一下全红了。太阳沉到船尾的时候,舷窗上流丽着火似的光,橘红的霞光万道喷泄在海面上,瑟瑟地,过不了一会,斗转的亮光,银钉的星群群落到了海里,着迷的户山站在甲板上,不愿回去,风吹冷了皮肤,两个人的手臂就把在了一起,杜小姐的唇上还是油亮的,她的脚趾羞怯地蜷进凉鞋里,低下头,鼻尖泛起港口绿的亮光,这点冷翠的光倒流进户山的眼睛里去了,户山想,应该是刚才乳猪的油,食饱后,黯淡的公海也开始柔情,夜的初始,仿佛拨开云还得见白玉的天光,但是云越闭越拢,越合越暗,他们这才意识到,天黑了。
杜小姐问:“和我同仓的人说,你至少有四十四了。”
户山说:“我就找你的李小姐问罪去。”杜小姐没意识到这是一次小小的出卖,但是户山很满意,他刚要问要不要送她回仓,就听到杜小姐说:“她说的未必是假话。”户山假意地宽容她:“我比你丈夫大一些。”杜小姐立马回敬:“他没你有福气!他是内地人,吃不得生鱼!”户山捺着她的一绺碎发,掖进了包头里,头巾的很长尾部尖尖地垂在裸背上,晃在两手一匝的腰上,他说:“他们说你年轻,觉得女人非要把自己困到二十出头不可,可我不这么觉得,现在流行把女人叫做先生。”杜小姐嗔怪:“你在骂我。他们都说我看起来一定还没订婚。”户山摇摇头:“他们侥幸病太重了。”杜小姐被吃透了,愉悦地扭过身:“我说的不对,你就请快滚吧。”户山转过头,他吻了她,两个一起往船舱走,酒杯里的葡萄酒流出来,在桌台下,两个人踏过的时候,香气隐秘地流进了两个人的裤脚,一个走向三等舱,一个走向头等舱。
户山站在门口。屋里没开灯,下铺的毛毯里缩着一个起伏的人影,小小的固执的山,蜷缩在温暖的毯子里,起伏的曲线也是柔美的低山,昀台,他的爱。他站在门口抽起烟,门外乳白的光,像雨淋下来到了床上人的腰窝,到了他的臀,汩汩落下,大西洋上的他太脆弱了,想起飞鱼,因为受惊,张开漂亮的鱼鳍跃出大海,短暂地又跌回去了,上船以后昀台必须和衣而眠,他的眼神不总看着一个地方。
户山看不见赤裸的胳臂或后背,昀台好像一只旧时代的茧。他无声地用口型呼唤昀台的名字,吞掉的牡蛎和鱼生被杜小姐吻过以后化成了水,喉咙里有秽乱的味道,他屏住呼吸,将一只硕大的石榴放在昀台的枕边,刚放下,他立刻后悔了,昀台怎么肯亲手去剥,该有一个人,一双手,替他撕开了,剥好了,一颗一颗地挑好搁到碟子里,鲜红的石榴籽搁在甜白釉盘里,淡淡的汁水挂壁,送到昀台眼前。他疲惫地躺在床上,另一张床,两张床让这个大号的行李箱似的房间满了一些,但风浪有心也不能让两人依偎,昀台放轻了呼吸,窸窸窣窣的翻身后,房间回归了日久的沉默,干如锈铁的沉默,虚弱的沉默无限如海面。户山脸色苍白,换了睡衣躺下来,刚吻完杜小姐的的欢喜荡然无存,呼吸声渐薄,临梦,走进一个黑匣子,好像纨绔子弟说的棺材房,户山要自己快点睡去,只希望三等舱的老鼠能快点爬来,在太阳升起之前啃光他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