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逝

孝贤皇后临终前，明婠去了一趟娘娘的船坊里。

皇后的殿阁中有浓重的草药气味，混着一个女人行将就木时身上散发出来的颓败气息。那种气味，好像是深地里开到腐烂的花朵，艳丽的花瓣与丰靡的汁液还在，却已露出黑腐萎靡的迹象。

面对眼前安静等待死神审判的女人，明婠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悲悯。她记得，几年前高晞月死前也是这样，记忆中那明艳动人的眉眼，张扬肆意的笑容与空洞的眼神以及快要腐朽的身躯重合。

皇后流下两行清泪，看着眼前身着华服，妆容精致，的美人，不知为何全然没有了恨，只剩下了释怀:“我与你要强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我以为你恨透了我，没想到如今待我油尽灯枯之时，你居然还肯来看我。”

明婠道:“我从没想过与你或是这里的任何人斗，相反这里的每一个女人为着自己为着家人就算使劲龌龊手段，我也依旧钦佩她们。我也从未恨过你，也从未恨过她们，我恨的是当今天子，你们嘴里尊奉的皇帝。”

明婠眼含泪光，淡笑道:“娘娘还不知道吧，皇上下了旨，为和敬公主许配给了江南的一位皇商。虽是商人，但所幸家庭和美，没有官宦子弟那般勾心斗角，公主也免去了远嫁蒙古之忧。臣妾还替娘娘为公主求了在京中另设公主府邸，为的就是公主日后方便回京小住。”

皇后闭眼，脸颊划过一丝泪痕，支撑着身为皇后的尊严，问明婠:“你可想成为中宫皇后？”

明婠眸中一凉，像是秋末最后的清霜，覆上无垠的旷野。她依旧含着最温和得体的笑容，让人不自觉生出亲近之意，即使年过三十，也全然见不出岁月留下的痕迹，那朵来自遥远西方的玫瑰，那朵来自大洋彼岸的玫瑰，依旧盛放。

只听她道:“皇后不仅是一个称呼，是一种身份也是一种约束，更是皇上的妻子与枕边人。可是娘娘，这些我都不会的，就算是您这位名师亲自教我，我这位蠢笨的学生也学不会的。比起困在用金子做的神龛里供万人敬仰，我更愿意做回那位在故乡玫瑰山野上肆意奔跑的小姑娘。”

烛光照亮了富察琅嬅的脸庞，灯火为她的脸颊添了几分生机，使她的脸颊多了几分柔和与娇柔，少了病态与端庄。仿佛这一刻她不再是母仪天下的贵女，只是阿玛额娘怀中撒娇的小女儿:“是啊，若不是为了父母家族，谁想嫁与帝王家。你知道吗，我自闺中起，便被教导如何成为一位慈母，就被教导如何辅佐丈夫，哪怕我也想像男儿一样，施展自己的抱负，可最后还是被困在了家族为我编织好的一隅天地。”

只听琅嬅接着说道:“后来我入了府，可府里的女人可真多呀。先是高氏的阿玛在朝中得势，乌拉那拉氏与皇上青梅竹马，又出身高贵，她俩在府中专宠。后来又来了金氏，金氏绝色，可她到底是外族，成不了大气候。但我万万没想到，当年乾清宫夜宴，也就是你回来探亲的时候，皇上对你一见钟情，发了疯似的到养心殿外跪求先帝下旨。你是真的美啊，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美到我当时初次见面，生怕呼吸声重了，惊扰了你的美貌。就连我的夫君也是如此，我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我不过也是一介女子，也想得到夫君的爱怜，我虽不屑于去像其他妾室一样娇滴滴的去讨好她，可心里……所以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夜夜出入妾室阁中。可是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的，你……你很特别，不需要阿谀奉承，只要你一皱眉头，便什么都有了，那些我所奢望的……”

明婠听后，心里一痛，喃喃道:“你们当真都是这样认为的么，难道一只自由的鸟被困在这笼子里也算作幸福嘛？”

后来，明婠释怀一笑，扬起一抹笑意，又是那朵最妖艳的玫瑰，只听她道:“恭喜你啊琅嬅，要逃离这鬼地方了，至于和敬公主我会替你操持，就当是对您最后的敬意了。”

后来啊，明婠出了船舫后，富察琅嬅召了女儿过去，算是最后的嘱托。

后来啊，紫禁城里那轮唯一的月亮沉入水中，褪去了所有光芒，但万幸也卸下了所有枷锁。

嫡妻，皇后是尊荣也是枷锁，心羡几重筹，想求不能求。

琅嬅啊，下辈子别做月亮了，太累了。去做荆棘，刺破敌人的双手，去做野花，肆意生长在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