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室的案几上茶烟缭绕,小炉上煨着一个砂壶。壶内茶汤正沸,雪白的浮沫一阵一阵地顶到了壶盖边缘,带着茶叶打着卷地上下沉浮。
一只白净的手搭在茶壶柄上,手腕一抬,伴着“咕噜咕噜”的流动声,从茶壶里缓缓倒出的淡色茶汤扑在瓷杯里,飘起了一阵滚烫的清香。
蝎王用茶刷细细撇去茶水表面鱼眼状的小沫,又不厌其烦地将茶倒进茶漏里滤了好些遍,直到茶水颜色极度清透了,才仔细将其放进托盘里,缓步转到了内室。
赵敬正坐在檀木桌前写字。
内室窗开半扇,木雕的框架外糊了一层白宣,远处修竹的叶影横斜地印在一片茫茫的净白之中,交错成一副素雅的水墨画。又有几缕漏过竹叶钻进来的午后日光,一半铺在了窗页上,剩下的则继续在空气中蔓延,落到了赵敬提笔的手上。
蝎王不自主停在了内室的木门之外。
相较于外人面前总是一副大好人做派,总是温文儒雅的那个五湖盟主赵敬,他还是更留恋这个坐在桌前静静练字的义父。
安宁,内敛,笑起来时像是捉来一缕春风藏在了嘴角,站在阳光下的时候,潇洒又从容。
唯有在这时,没有江湖上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琐事来吵他,他也不必总是裹在漩涡里随着那些洪流一道算计来算计去,而是只需要静静地坐在桌案前,燃起香炉,写上小半个时辰的字。
而只要自己撒个娇,就能向义父讨来他的墨宝,珍贵地供在总舵里。
江湖上收拾出的假仁假义的平静也好,那些废物真心实意的臣服也好,只让义父一人享受便是,而剩下的那些暗流涌动,自有他来操刀。
但有时他又会害怕这样的赵敬。害怕他那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要是自己站在他身边时带来的阴影遮去了他本耀眼干净到夺目的光,那又该如何是好?
可他又不想总是站在赵敬的身后。
他想如宋怀仁和谢无恙那样,能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旁。
算了。
时日还长,还是不要一味地逼义父承认自己吧。
他正想到这儿,便听着了几声欢快的鸟鸣,几撮颤动的细羽从窗间竹叶上掠过,接着一阵清风远来,扬起了桌上宣纸的一角。
蝎王目光一动,随即快步上前,拿一方墨块将那角压好,然后将托盘稳稳当当地放在了书桌之上。
赵敬来了?
赵敬对他无声无息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看得出来他今日心情颇妙,落笔后还兀自拿起纸上下端详了好一会儿,嘴角的笑都一直未曾消下去过。
蝎王义父的字写的越发神光内敛了,不如……
赵敬好了好了小南蛮,上哪儿学的溜须拍马?
赵敬目光仍落在纸上,右手却拿起了私章于落款处端正一盖,才两边一折随手递给了蝎王,
赵敬喜欢就拿去。‘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好好学着去。
蝎王谢义父!
王小心翼翼地将那脆弱易碎的宣纸接过,眼底还满是得了赏赐的喜悦与餍足,正欲与赵敬再说些什么,却突然听见门外于丘烽的声音远远传来:
于丘烽哥哥!是丘烽来了!怎么连弟弟也不见了?
蝎王的喜色冻在了眼底,随即迅速满上来的,是冰冷的恶意。
赵敬却似乎没发觉他的变化似的,淡笑着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他去香室先避一避。
蝎王看懂了赵敬的驱赶之意,虽不情愿,却也只能垂下眼皮,将几分不合时宜的落寞藏好,带着宣纸无声离去。
于丘烽并未久坐,但就是这不到两刻钟的来访让他心里的恶意几乎到达了难以抑制的顶峰。
蝎王义父不必与那厮置气。待我去灭了他华山派,看他还能吠出什么声来!
他从屏风后转身出来,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要追着人提刀而去,却突然被赵敬厉声喝住了。
赵敬方才怎么与你说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这么多年我对你说了多少次要收着点蛮劲,你都听到哪里去了!
蝎王可是义父,他竟胆敢那样编排您!我都听不下去了——
赵敬无声叹了口气,绕出来拦在了内室门口,伸手拍了拍他的右肩,耐心道,
赵敬人家刚从我们这儿离开,转头人就没了,你让江湖上其它门派的人怎么想?况且,他的口舌之失,干他门派其他人什么事?动辄灭人门派,你就这么喜欢杀人?
蝎王抬头对上赵敬的眼神,赵敬说的是责怪的话,可眼里却装满了恨不成器的失望。那眼神扎的他心里一疼,让他所有的恶毒化为了虚影。可他还是有些困惑,因此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但还是想不明白。
义父的意思是说那些人无辜吗?
可他找不出任何同情他们的理由啊。当时处理仙霞派的时候,义父不也没说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