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人的到来,于临安而言,大抵是无甚变化的。
蒙人抄家,也只是对先前高高在上的臣子而言,对于寻常百姓,他们出乎意料地平和。
教坊司内,靡靡之音不绝,此刻,在一间古香典雅的小阁内,几个衣着华丽的蒙人正倚靠在一侧,面前,是三两个样貌精致的汉人女子在翩翩起舞,耳畔,有琴声悠然,几人时而呷酒,时而谈过两三句,此间与别处相比,显得格外宁和。
弹琴的人正是养昭,他留在教坊司已有月余。这几个蒙人都是草原上的贵族,对音律算有些了解,其中一人,在听过养昭弹曲后甚是喜欢,算上今日,已是在一旬内第五次来了。又过了约一刻钟,舞女也退了场,只有养昭还在专心弹琴。
“那琴师,你弹的是什么曲子?”那常来的蒙人问道,他长长的鼻梁莫名地便透漏着一般冷骘的气息。
“潇湘水云。”养昭回道。
“不错,你弹得很好。”长鼻粱说着,打量了一下养昭正在弹拂的琴,“这琴,有些旧了。”
“适用便行。”接连两三次被打断,养昭心中多了些不忿。这把琴,是父亲所留下的,这首《潇湘水云》,也是当初父亲先传与兄长,再传与他的。
“这教坊司里安着你,倒是屈才了。”长鼻粱随后又接道,“此地吵杂,弹不得秦,我自有僻静处——你可愿到我府中?”
长鼻粱身边几人有些惊讶,他们知道长鼻粱对于琴曲情有独钟,只是未料到他竟要将这名琴师带回府,惟有一人,最先反应过来,“笑道:”安达好雅兴。“其余人也纷纷反应过来,看向养昭的眼神多了几分玩味。
短袖之风,是蒙人在宋人中学得最快的一样。兴许是怕被这些如今屈服于铁骑下的中原人所看不起,蒙人贵族阶级便尝试着接触此类“雅事”以示自己受过开化。不过长鼻梁此次并非纯粹为了效仿,他着实欣赏养昭的曲,也分外喜欢养昭的人。
养昭身子一住,抬眼看向长鼻梁,不卑不亢道:“教坊司所在乃是在下故居遗址,心有所念,不愿离去。”
长鼻梁闻言倒无甚反应,他继续抓起酒壶为自己满上,旁边几位安达也不再理会,继续说笑起来。
······
“晚娘,又在看你的李郎吗?”长鼻梁等蒙人饮酒之际,楼阁上传来一阵女子的嬉笑声,被唤作晚娘的红衣女子回头对姐妹们笑骂了一声,再往楼下看去时,眼神中又是一片专注。
晚娘在看养昭。这个年轻的琴师,自她被充入教坊司那日便在了。养昭的琴艺很好,她起初被琴声所吸引,再到后来看见养昭时,她冰冷的内心忽然萌生了一点希望。
她是犯官女眷,所犯之罪,不过是族亲拼死抵抗蒙人引来的报复罢了。国破,家亡,而今花信年华,已在烂俗中失了贞节,败了身,她此时尚年轻,有客人追捧,但客人前来不需花费一文,糟蹋的却是她的身体,这般被宠幸,只能说是折磨。甚至说再过几年,她沦为浣洗的女婢时,身子骨也该坏了。她绝望,彷徨,却因为养昭而有了想法:她爱上了这个男人,她想要寻求他的庇护。
对于晚娘而言,养昭身上带有一股熟悉的感觉,似乎从她在教坊司内见到他那一日起便察觉到有些亲切。养昭面容俊俏,尚年轻,教坊司中不少女人都属意于他。养昭只是默默地弹琴,在这压抑的笙乐里消磨时日,未与任何一位女子交谈过。但晚娘自信比起其他女子,自己容貌最为出众,也会些琴棋书画,若有一日养昭择貌美者为伴侣,大概率会是她。
只不过,她一点朱砂万人尝,纵使是身不由己,又哪能苛求男人接受呢?晚娘是戴罪之身,养昭却只是入了乐籍,交上一笔税便可离开。临安中有他的天地,他只是自甘于教坊司中平庸,并不是苟且之辈。
······
曲散,养昭告退,长鼻梁眸间闪过精光,终究是做了个打算。“也罢,让他再于此地住一段时日。”他自语道。身旁的安达也不再喝酒了,几个蒙人朝着楼阁上望了一眼,招呼了几个女子下来,便是准备今日宿于此地了。
养昭抱着琴,已经回到了小屋中。这屋子毕竟就在教坊司内,外头的嘈杂并避不开。煮水,落几片茶,静坐。须臾,养昭听见了晚娘的声音。是媚笑,音色圆润,但,悲哀。
命运所弄啊。养昭只感觉本就疲惫的自己更加颓唐了。
晚娘喜欢自己,他知道。而他,也早已喜欢她啊。
——崔家老爷还在世时,结交了不少朝中的忠义之士,哪怕后者并非真心相交,多多少少有来崔府上走动过。那一年,崔老爷过寿辰,一位司监察的大人带着独女前来祝寿,养昭在寿宴上弹曲,那位大人的独女便对他的琴艺颇感兴趣。
那一年,他还是少年,而她初识人间。她在众人觥筹交错之间找到了梧桐树下独自黯然神伤的他,向他问起适才谈的曲子。自此,仿若友人般,她路过崔家大院时会进来一叙,而他,在失去父兄后逐渐找到了又一个可以交心的人。
她还年幼,不是很明白这位大了自己几岁的琴师眼中的悲怆,只是有时听他弹曲,有时听他说故事,时不时地点头。她也会给他带点儿好吃的,他收下却不当面吃,她不知道琴师在夜里绝望地哭泣时,只吃得下她带来的东西。
她说,她叫晚秋。“晚秋吗,这名字惆怅了些。”琴师评道,“我给你取个单字,就叫‘欢’吧。”
纵然秋已晚,仍寻人间欢。养昭自此,眼中有了些明亮。
她的个长得很快,也出落得亭亭大方,同时闺阁的规矩开始逐渐束缚着她。有些时日没见到她了。养昭一日心叹,而崔实也对她心心念念。她已有了美人坯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