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小孩被打了,大人把他带回来的。矮小孩在床上躺了很久,后来,大人离开了,就剩下两个人。
天气又变冷了,有一天晚上,我看见高个小孩在大门口敲门,但是门没开。天亮时,高个的已经一动不动。后来,大人回来了,把他抱走。我于是再没见过高个小孩。
矮小孩慢慢能下床了,大人却病了。天气变暖和时,大人倒下了,矮小孩在几朵花前哭了很久。
我是梧桐树,那时的我,灵智未开,只能依稀记得,矮小孩哭得很伤心。
最开始所见的三人,只剩下一个了,我在这冷清的后屋,又过了十次天热,十次天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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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十年,于养昭而言,过得实在太快了。
前三年,一切无事,他潜心练曲,只是,一个人的身影,终究太过凄凉了。
第四年,崔老爷去世了。老头子在任上死的,活了五十九岁,半辈子没干什么好事,但在要走之前,突发善心,给了养昭十两金子。养昭收下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头子对不住他,他没有说原谅,但心里已经放下了,只是崔实做的事,他不可能忘记。了却了这心病,老头子安然去了。
其实崔老爷一开始只是想要养昭能安分些,保住崔实的举人名头,直到他看见曾经的少年瘸着腿一步步走来,那满脸的淡漠时,他的心不由深深触动。
哀莫大于心死,他看出,李家的小子,眼里没了光亮。
第五年,由于崔老爷已不在,人走茶凉,崔家江河日下,担不起那么多开支,便将一些一些仆人赶了出去。养昭是签了契的,又不用工钱,仍然留在了崔府中。
第六年,崔家在金陵的亲戚给崔实找了关系,凭举人的功名,买了个小官,也算步入正轨。
第七年,蒙军再次进攻中原。
第八年,咸淳驾崩,朝堂不见相,水上有平章。蒙军已攻下襄,樊,但在临安,仍然是纸醉金迷。小皇帝上位后,吏治更加混乱,崔实靠着崔老爷先前留下的人脉,又通过金钱开道,竟然把官一步步做大。
第九年,蒙军一路南下,所到之处,宋兵节节败退,开门投降者占了大半。王朝气数已尽,仍有忠臣宁死不屈。很快,大军兵围临安。
第十年,临安破,皇帝被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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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实终究被抄了家。
说来嘲讽,在大宋朝苟且偷安的他,竟被蒙元给断了路。蒙元并不愚蠢,他们要的是能干活的官员,而不是换家主子偷食吃的狗。崔实在蒙军入城那日,便整顿好衣冠投降了。
一个月后,把握了临安的蒙元政权便开始肃清宋朝收拾不完的贪官污吏,崔实又是最早被抄家的一批。
蒙军,或说元军闹哄哄地闯进崔府时,养昭正若无其事地擦拭着琴——正如那日崔实趾高气昂地来找他时一样。养昭坐在梧桐树下,树里藏着当年崔老爷给他的十两金子。崔实站在府中央的空地上,看着这伙自己笑脸迎入城内的北蛮子,将他几年的积累搜刮一空,不由得涕泪俱下,只不过无人理会。
府中女眷,充入教坊司,男丁一律遣散。这是抄家的士兵收到的指令。新建的教坊司,便在崔府里。
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有人看见了养昭。士兵好奇问,你为什么不收拾东西走?
没什么可收拾了,只想多待会儿。养昭说完抬头,这个衣着普普通通的青年人,有一双明亮的眸,那眼神静如秋潭。
士兵于是没再理会他,到后屋里一搜,果然干干净净,惟有几把木琴,不值钱的那种。
抄家抄了半日,该走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养昭坐在树下,还没有动。
“你···怎么还不走?”先前那人问。
“”没地方去了。“”养昭说。
“先前在哪的?”
“孩提时,在淮左。”
士兵默然,他从青年人的语气中,莫名地感到一丝悲凉。
“男丁都要遣散的,既然你无处可去,我问问将军怎么办。”这士兵看起来和养昭一般大,稚气未脱,但已着了点血腥味。
不一会儿,将军来了,这是个中年男子,奇怪的是,他有一副宋人面孔。见养昭盯着自己的脸看,将军有些不自在,毕竟他也曾是在临安城头抵御蒙军的一员,今日却要面对曾今站在身后的百姓。
“你换个地方吧,今日抄了不少东西,你拿串珠子走,够换钱找个新住处了。”将军好心说道,他并非恶人,或许在大是大非面前缺了份坚持,但对人世冷暖依然有体会。
“”我不要财宝,也不要钱,我要树。“”养昭指了指身后的梧桐树说,“那是家父种的,现在已经好多年了。”
“树可不好移啊,你这——“”将军迟疑了。
“砍掉就行,我要拿它做琴。”养昭的语气里,透露着坚持,虽然这桐木再生长几年木质会更加优良,但若今日便要离去,砍了也可。
“既如此倒是可以,这树并非贵重物什。”将军刚应允,身后便传来个刺耳的声音。“不能砍!”喊出声来的是崔实,他阴魂不散地躲在崔府里,妄想捡漏。看到养昭那一脸的平静,就没来由的不顺心。“这棵树是我崔家当年花大价钱买来的,值钱得很,这小子想昧掉公家的财产,我可不同意!”崔实说完,自己也有些心虚,不敢去看养昭。
“你——”养昭的心里,多年郁积的愤怒于此刻爆发,他把琴撇下,大跨步去,猛地向崔实挥出了拳。自从崔老爷死后,崔实每日都躺在女人肚皮上过活,身体虚弱亏空得说话都喘气,他没躲过养昭这一拳,被打了个正着。
“你这畜生,你夺我功名,害死我兄长,连我父亲手植的梧桐也要骗过去吗!”说话间间,崔实又被结结实实揍了几拳,“住手,快住手啊!你们不拉开的吗!”崔实嚷嚷着,但那将领却没有什么动作。
过了一阵,崔实嘴角带血地扶着墙,养昭已经累了,便颓然坐在了梧桐树下。
“年青人,这树我不知来历,可若它真的珍贵的话,我不能让你带走。“”将军难为情地说,养昭的身躯微微一震,也陷入了沉默。“贱人,你不也什么都没有了吗!”崔实听到这话,咧着肿了的嘴笑道。
“把他赶出去!”将军厌烦地看了崔实一眼,便有人把他架了出去,半路上,那畜生还张着嘴,不知说什么。
“将军,这是一棵上好的梧桐树啊!”中年将领身旁,又一个宋人面孔的士兵说道。养昭这时抬头看了下中年将领,略略点了点头。
“将军,我还是留下来吧,这树是我看着的,我想守在它旁边。”养昭又一次发出了请求,没等对方拒绝,他又说:“我是琴师,教坊司里,应该需要弹琴的人。”
“你说的倒没错,如此,你的确可以留下,但是一入教坊司便是乐籍,而非良人••••••你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身,又要受人所制吗?”
养昭的眼里,黑白分明的瞳孔一缩,又渐渐舒放开,须臾,他淡然一笑:
“”留着也挺好,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至少,还有他们陪着。养昭心道,身后,斜阳日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