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梧桐物语

李闵也死了，家里头，已没钱安葬。崔府里的人是知道这事的，见先后死了两个人，觉得晦气，不愿去管。养昭见到他们时，这些人总是行事匆匆——想厚着脸皮借钱，到头来，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养昭的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只有右腿，依旧瘸着。本来，他打算待明年再考一次，不料这耽搁的一年里，兄长，父亲接连离世，连原本修远订下的长工之契也落到了他的头上。崔府管家拿着几年前的文书振振有词，“白纸黑字写的明白，你兄弟二人需留下一个在府里做事，你大哥已签了不假，但他既然死了，我崔府不能白白亏了你们俩这些年的饭钱！”养昭辩他不过，也不想再辩，便应承了下来。

朝代末年，自四川——也就是淮左一带起了兵灾之后，大宋朝便一直不太平。北方战事孔棘，这边，却是朝廷内乱，奸臣当道，在这乱世里，功名，渐渐淡薄如纸一般了。养昭如今也会弹琴，父兄都死了，他便成了崔府里唯一的琴师。

其实崔府家大业大，哪里会缺他一个人丁。只不过崔实的举人身份来得不实，又是夺了养昭的名，崔家老爷怕养昭再去科考会惹出麻烦，索性断了他的路。又因为这一家三人死的死、伤的伤都和崔府有关系，崔老爷心里愧疚，或说是不安，便没再对养昭下狠手，只要留他在府中，便相安无事。

想到父亲连棺木都还没有，养昭便开始变卖家中物什。琴有好几把，三把旧琴，四把年前制好、未来得及卖的新琴。旧琴用的顺，也是以后吃饭的活计，养昭留下了父亲常用的那把，又挑了把新琴备用，剩的五把总共卖了十两银子。

父兄在时，三人睡一张大床，养昭把床当了，换了张小的，还余了三两。

这十三两银子，养昭拿去给父亲办了丧事，钱不够，欠了五两，人家看他年少葬父，颇为可怜，只是先记着，让他日后再还。捧着父亲的寿盒回家，养昭把它和兄长的放一起，站了好久，没有哭，但浑身无力。

从此，他便孑然一身。

于是他也将在孤独中，走完又一个十年••••••

记忆里，我是颗飘飞的梧桐子，不小心落入了某个过客的行囊。我被带着走了很久，来到了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透过行囊的间隙，我看见了这里有高高的房子，也有高高的围墙，我被种在了一间小屋后面的阴凉处，喝足了一个月的水，才让干枯的身体有力量去生芽，钻开顶上一层厚厚的土壤，见到久违的阳光。

后来我才知道，这座城，叫临安，围墙内，是一家姓崔的大户。

懵懵懂懂地，我的嫩芽变得硬实了，茎部成了树干，树干上长出了树枝，树枝上又长出了叶子，我成了一棵小树——小梧桐树。在这段时间里，天气变冷了一次，天空中还飘着些白白的东西。这些东西落到我身上，很冰很凉，但到了阳光出现时，它们又变成了我喜欢的水。

那时，有两个小孩，和我一般高，那个过客——把我带到这里、又把我种下的人常带着他们来观望我。两个小孩，一高一矮，高的比我高一截，矮的和我相当。但在那个大人面前，都矮了很多很多。之后一段时间里，我卯足了劲儿地长，在天气变热时比两个小孩都高了些，在天气又变冷时，我已和那大人一般高。

这三人，常常摸着我的叶子说话，那个大人，总是对着我弹琴——那把琴上有着一股熟悉的味道。他的琴弹得很好听，每每奏曲，我的叶子都舒展开了。后来，天气时热时冷，反复了几次，我越长越高，越长越壮，我的树枝和叶子撑成了一个绿穹，他们三人常常聚在我的树荫下。

我是一棵梧桐树，我已能看到围墙外的景色。

不知什么时候，这三人渐渐聚得少了。我在某一日，听见了阵读书声，我听到，那个矮小孩的声音也混在里面。这读书声没有琴声那么好听，但也很让我放松，这时我会慵懒地晒着阳光，吹着暖风，混过又一日的闲暇。

原来，当棵树的日子，可以这么悠闲。我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浪费着时间，直到一日，我看到矮小孩被推到了地上，推他的人还吵了一会儿才走。矮小孩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抓着卷书。我好奇他为什么会被推倒，于是开始常常看着他。

矮小孩也常常看着我，我看着他每日都点灯到很晚才睡，我看着他在小屋里静坐看书，一看便是半日。偶尔，他也会把目光从书上挪到我身上，微微地一笑。我发现，他好像越来越爱做这个表情。至于另一个小孩，整天都在跑来跑去的，那大人也时常不在。

这样的日子很是无聊，我渐渐又开始整日整日地仰望蓝天白云，有一阵子，矮小孩不见了。我等了几天他才回来。再见时，我注意到矮小孩看起来很开心。是有什么喜事吗？我想知道答案，闲来无事的我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