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春暖花开

这日正午，李闵回来了，给修远收尸。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太多的悲伤。李闵回到把修远抱到了屋内，给养昭做了饭。养昭还不知道兄长死了，李敏便对他说，修远病了。

那户喜欢琴曲的人家，听说了李闵的故事，同情他的遭遇，因为这几日确实听得舒服，在李闵临行前，赏了五两金子。

李闵小心地收好，在回来的路上给两个儿子各买了件衣裳。来年，修远便满十六了，在淮左，这是成人的年纪，李闵特意到大户人家里换了几缕冰丝，用作琴弦的材料，给修远的琴换上。养昭是爱看书的，他自然也没忘了带两本线装书回去。

现在，养昭躺在床上读书，李闵便忙着制弦。冰丝是顶好的做弦的材料，不伤手，用得旧，弹得顺。李闵本想把成品当作修远的成人礼——虽然不是特别珍贵，但对修远来说却更有用。

洗净，集束，编纂成细密的一条，再磨去突兀处，几番重复，琴弦才制好。李闵取过修远抱着的琴，把旧弦小心翼翼地拆了下来，又把新制好的冰丝弦装了上去。他没忘了把琴面擦拭一遍，这把琴是他入夏时亲手做的，修远养护得很好，装了新弦后显得更新了。

李闵做这些时，养昭一直在看着他。父亲的神情很庄重，动作却很轻。长兄便躺在父亲身边的破旧藤椅上，背对着他，没有动弹。养昭突然有股强烈的欲望，想去看看兄长的正脸，但他终究没有去打扰父亲。

整拾好琴，李闵便开始给修远换衣服。

这么多年，苦了孩子，自己来临安前，也算过了几年繁华日子，可修远，自从记事起，便是做下人的命。孩子的母亲早早走了，修远从小便照顾养昭，包括当陪读的机会，也是留给了养昭。

李闵其实早就知道，两个孩子都想读书，只是修远从未向他提及。十五岁的少年，早早地懂事，早早地学会了隐忍。李闵有时宁愿他能耍耍性子，自己会宽容，会让自己对他的亏欠稍稍少些。

但这样的机会再没有了，李闵现在只能让他穿上新衣。干干净净地过完这一生，也要体体面面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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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两金子，做了丧葬费。修远是被冻死的，崔家的人，自然没有什么责任。只是崔实有时在路上看见李闵，尽管这个历经丧子之痛的男人只是话更少了，但他还是会莫名地害怕。崔实今日做了个噩梦，他梦见养昭的腿脚好了，提着自己打断他腿的那根棍子追来，索要修远的命。崔实那晚便惊醒了，醒来后冷汗涔涔，之后连续失眠了几天。

崔实后来派人去留意，才知道养昭能下床了——只是右腿瘸着。饶是如此，他也再不敢靠近那院子角落的小屋。冬天过了一个月，奇怪的是，雪已停了一旬。那棵李家人手植的梧桐很是高大，崔实往那边一望便能看见，他也因此常常待在屋中不出来——只感觉那树也对他怀恨在心。

修远还没安葬时，养昭久不见兄长，问了几次，父亲都敷衍带过。那一日，决心探个究竟的养昭摸索着下了床，发现自己能走路了的他喜出望外，推开门，看见父亲捧着一个物件进来。李闵说，这是你阿兄的骨灰。

那把琴，我也烧掉了。养昭怔住，李闵又开口说道，你还欠他一声道歉。

跪在修远那抷灰前，养昭已然泣不成声。

入冬那场雪真是下早了。孟冬，天气更冷了，阳光却时常见到。春天将来而未来，屋后的梧桐已开始重新焕发生机。

新的枝桠斜生了不少，往日，为了齐整，修远都会把它们剪掉，但这回，已没人去打理。给长子做完七，李闵也一病不起。幸得养昭这段时间恢复得快了很多，能照顾父亲了。管家那边知道情况后，允了他们父子俩休息一段时间。

李闵的头发白了大半，到明年，他也便是四十了。人在大限来之前，会有种预感，李闵只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养昭尚年少，瘸了腿，以后若是留在府中做事，苦活累活可干不来。李闵想了许久，决定教他弹琴。养昭默默同意了，李闵在这段时间里精神了许多，面色也逐渐红润起来，养昭看 在眼里，心里多少宽慰了些。他对父亲说，初冬的大雪下过后，来年春天必然一片欣欣向荣，李闵也觉得如此，于是，他的心里多了一个小小的愿望——看见下一季春花就行。

过年了，因为近段时间死了人的缘故，崔府并没有办得很热闹。到了正月，李闵突然开始咯血，养昭要带他上医馆，李闵死活劝住了他：

我这病，好不了的。

养昭无事时，便在庭中四处张望，他只想找到一处花开的地方，好让父亲看到后心里能开心些。但这样徘徊了又一月，连花苞也没寻见。

李闵撑到了二月初时，已经很少吃东西了。每日卧在床上，眼窝深陷，面色灰白，嘴唇常常干裂，养昭不断地喂水，又不断地裂开。父子二人，都有些话，想说，但又不必说。

二月中旬的一天，养昭记得庭中许多的花苞要开花了，清晨他便醒来，李闵刚好睁开了眼。“是花要开了吗？”李闵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养昭跑到外边转了圈又回来说，“开了，花真的开了！父亲，我带您出去看看。”

养昭让父亲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没怎么费力便背起他——李闵已经比养昭还轻了。养昭有些兴奋地把父亲背到一处花开的地方前，这地方，三两朵素净的小花，有红有黄，开得有些生涩忸怩。

“父亲，你看到了吗，这花——”养昭声音一顿，又唤道，“父亲。”

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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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日，春暖花开，李闵还是没能见到想见的景色，尽管只迟了几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