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修远之死
夏天,是梧桐花开的季节。后屋的梧桐,由粗壮的树干延伸出去的大小树枝上,都挂满了淡紫色的小花。风吹时会带来一阵花雨,偶尔有几朵穿过窗子飘入了小屋,把里外装点得精致了许多。
这一日的清晨,养昭就是被一朵梧桐花唤醒的,淡淡的花香有点像神龛里的味道,不过淡了很多。卧床了两个月,他终于睁开了眼。像是做了场很久的梦,他只觉得疲惫。虽然逐渐能够感知周围的一切,但他还是说不出话来。
不一会儿,门便被推开,进来的是修远,他明显消瘦了许多,肤色也变得黝黑。看见养昭睁开的眼,他走近了几步,才欣喜地喊道,“父亲,养昭醒了!”
李闵很快也来到了床边,见到此状,养昭用力地挤出一点笑容,李闵喃喃说道,“醒了好,醒了好呀。”他的眼角微微的湿润了些。
那一日,他疯了一般推开那几个恶仆和崔实,把儿子的身躯抱住。你们真的没人性了吗,他悲痛欲绝地说完,养昭也在那时合上了眼。后来,他和修远寻了家医馆,把几年来的积蓄都拿去给养昭治伤。医馆里的老医生是个善人,只算他们草药钱,饶是如此,他们也在一旬过后再无分文。崔府的管家送来了二两金子,权当不报官的酬劳,借此,养昭才又继续在医馆里待了一月。
半月前,养昭没了性命之忧,被李闵接回了府中。走时,那老医生说出了实情——养昭的一条腿折了,以后,怕是要瘸。
李闵东奔西走的这段时间,都是修远在府中弹琴,崔实惹了祸,挨了顿训斥,更加变本加厉,每日里都要唤来修远奏曲。正午时分,日光正毒,崔实关门休息,让修远在庭中弹奏,往往在那里一坐便是两三个时辰。至于崔实,并没有听曲的闲情雅致,从另一边溜出去后,便到府外逍遥快活,日落时回来,才肯让修远离开。
父子三人,大半年的希望,顷刻间破灭后,过得更加艰难。
如今,李闵回想起这段历程,只有数落不尽的酸楚,好在今日养昭终于醒了,生活,又多了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崔家有门亲戚,在别的州府做官。这家的人尤其喜欢琴曲,不知怎的知道崔府中有个琴艺极好的琴师,便找崔家老爷要过去一两月。这琴师自然是李闵,老爷吩咐下来的事情,他只能去做。于是,在两天前,他收拾妥当,仔细叮嘱了修远后,带着那把陪伴在身边十几年的旧琴,离开了崔府。
养昭能稍微说话了,彼时,适逢一年之秋。去年今日,他们父子三人曾在秋夜闲谈,那时的他们,还抱着不切实际的期盼,但这样的期盼,却在这一年内成了不愿多谈的悲伤。养昭还不能下床,他体内的伤,只要随他一动,便会剧烈地疼痛起来。修远于是白天过度地忙碌,晚上又要悉心地照顾养昭,他的身形几近枯槁——不是未老先衰,实在是太劳累了。
养昭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后悔自己的冲动,后悔自己愤怒之下的言语,更后悔,当初错信了那位老爷的殷切。但他不知,崔实不散的恶意,使得修远仍每日对着空房弹琴。修远在忍,在坚持——尽管崔实甚至都已忘了他的存在——那很早便下的吩咐,让他不得不去。
屋后的梧桐,连落下的梧叶也多了些沧桑。养昭有时透过窗子看着它,一看就是半天时间,常常是让泪水湿了枕侧才罢休。
一声梧叶一声秋,声声秋意空添愁。这凉秋在伤感中悄悄过了,冬天,猝不及防地到来。
修远得了风寒。
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很早,在李闵回来前一天便下了。这雪偏偏比往年都大了许多,修远弹琴时,鹅毛般的雪落在了琴弦的间隙间,他不时便要去拨开。寒风凛冽,修院身上的衣服显得很单薄。被冻了好久,他才全身发麻地抱着琴离开。
回到小屋,他便晕了过去。养昭这时睡熟了,并没有发现,还是等修远被屋内的炉火渐渐暖了身体,才自己醒来。他又操持了好一会儿,在很晚时休息。第二天,他照顾了下养昭,便被管家叫走了。一出门,他便发觉自己得了风寒,头愈发地晕,手脚也都软了下来。
平康坊外,纯心居里,有戏班唱戏,戏班里的琴师因事所拖耽搁了行程,要晚上一天才到,要听戏的贵人找崔府借了个琴师——也就是修远,去先弹奏一天。管家叫他,正是为了这件事。
修远去了纯心居,带病弹琴,只感觉身体更加不适,中饭硬吃下去后,没忍住吐了出来。这一日,崔府并无什么事情,早早地熄了烛火,都歇息去了——看门的府丁自是除外。然而崔实也不知哪儿听到的消息,知道修远很晚才会回来,假意说那府丁也倦了,准他歇息。于是便无人看门。
这时候,宵禁依然是有的,只不过现在时局不太平,没那么多守军巡视,官府便改了规定,只禁车马。戏班唱罢戏,又有人拉他帮忙收拾,修远出门时,已是深夜,天空中飘来了雪,平康坊的街道上惟有他一人。纯心居离崔府不远,加之官府的规定,修远只能自己走回来。他头昏脑胀地,慢慢地走到崔府门口时,身上已披了一层雪。他没有多少气力了,只能轻轻地扣门,然而任他伫立了许久,也没有回应。修远试着喊人,但风刮得正紧,他也喊不出多大声,他的身形和他的声音都被这风雪给掩住了。寒冷侵迫着他,修远太困了,靠坐在了大门前。渐渐的,他的手脚被麻痹得失去了知觉,修远把琴挡在了身前,凭着压力带来的虚假的略微的温暖感觉,他睡着了••••••
这一夜,雪一直下到了天亮。
第二天清晨,当那早憩的府丁推门时,感觉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费力地打开了大门,外面是一层厚厚的积雪。挡门的地方,也盖着雪,隐约可以看出一个人型。府丁慌乱地拨开,一把琴盖住的地方,摸到了张冻僵的脸——
修远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