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的教书先生,自然不同于普通私学的那些秀才。老先生姓祁,咸淳年间的举人,也做过官,因为不喜欢官场的人来人往,辞官办了学堂。祁先生举人出身,才学丰富,门生不少,名声渐渐得闻于临安里的达官贵人,两年前,先生小病一场后,便停了学堂,专门到崔府上讲学,倒也清闲。
养昭读书,极为刻苦,祁先生知晓他的底,欣赏这少年的好学,养昭于是把之前一知半解的经义都拿去问了遍,祁先生解答得颇为用心。学堂里的时间过的很快,养昭两三个月读下来,便和其他学子水平相当,祁先生甚至准备明年解试便让他去一试。
叶落知秋。屋后的梧桐长得更高了些,底下,也积了一层落叶。这一日,已近夜,养昭散学归来,看见父亲正与长兄练琴。不知为何,崔家老爷对于养昭的功课颇为上心,自从知道养昭有挑灯夜读的习惯后,送来了盏亮堂的灯,怕杂务耽搁了他温习功课,便教他只用读书,不必去管家那儿领事做。而修远,平日里给崔家的人送信,到了晚上才有闲暇,李闵便利用这段时间教他弹琴,这两三个月来,修远的琴艺也提升得很快,李闵见此,心里头对长子的愧疚稍稍转成了些许欣慰。
秋风正凉,李闵停下了弹奏,叫来两个儿子,并坐在梧桐树下。父子三人,已许久没有这样偷闲的机会了。“养昭,近日功课如何?”“都已精熟。”
李闵点了点头,此时天空中,繁星毕现,夜空璀璨,夜景很美。李闵不由得想起了好几年前,自己在淮左,在家乡,也曾和妻子共同看过这般的夜幕。如今,物是人非,他却又想得久远了些。
“孩子们,你们可知,为父这些曲子和手艺,都是在哪学的?”两人摇了摇头,李闵接着说道,“十数年前,天下还太平,我才比你们现在年长几岁而已,那时,在淮左,也就是川蜀地区,学琴的人可不在少数。之所以学琴的人多,主要还是因为制琴的人多。而在其中,最负盛名的制琴名家,就是雷家。
淮左地区适植梧桐,这梧桐开花,是淡紫色的,也有浅粉色的,花开时节,满城飞花,淮左的诗情画意,从那时便有了。雷家第一任家主雷威,在偶然间发现,梧桐可制乐器,经过潜心研究,制出了一把上好的琴。
这把琴,声音十分洪亮清越,雷威命之为‘春雷’,桐木琴的名头一下子打了出去。当然,雷家因此成为了制琴世家,百年后,雷家制琴的手艺已经登峰造极,但再难做出胜过‘春雷’的好琴了。唯有几把御制的精品,称作‘九霄环佩’的,才堪堪比得上。
至于我们,我们祖上的确姓李,不过,在唐朝末年,有一位雷家的女子带艺出嫁到李家,把雷家制琴的手艺传了下来。这几百年来,雷家的后人遍布淮左,但这专制桐木琴的好手法,只有雷李两家的嫡系才有••••••”
李闵娓娓道来,不知不觉,把家世渊源都讲了个清楚明白,而养昭和修远,也渐渐听得入迷。待到李闵话头稍住,修远便问道:“父亲,别的我且听得明白,只是为何这把‘春雷’至今仍无琴再出其右?“
李闵闻言,爽朗地笑出了声,“修远,你可知这世上何物最为珍贵?”
修远一愣,却听父亲接着说道,
“是时间。春雷乃是雷威用心之作,雷威本身便是制琴的一代宗师,春雷于当时,便极为珍贵,单论其制作之精巧,大概只有传说中楚庄王的‘绕梁’能与其相比,而胜负犹未可知。
但是,后世的‘九霄’在原先的基础上再一步精进,百年的探索,不是徒劳的。‘九霄’的工艺水平,已经超过了‘春雷’,它的音色,比起当初的‘春雷’只好不差。但现今的‘春雷’,在流传的历程中,经过数不清的文人雅士弹奏,琴面上,已经有了裂纹。
这裂纹,是时间的印证,亦是岁月的馈赠。‘春雷’上的裂纹,横穿琴面,状若梅花,称为‘梅花断’,它虽然使琴身脆弱了些,但让琴声更加婉转悠长,而这自然产生的裂纹,比起刻刀的雕花,更具美感。当初的‘春雷’,也因此蜕变,成了后世人难以企及的巅峰。”
“原来如此。”修远陷入了沉默,养昭指着身后的梧桐树问道,“父亲,你是否也能做出当初的‘春雷’那般的好琴?”李闵拍了拍养昭不甚宽厚的肩膀,笑道,“为父自认还没有老祖宗的好手艺,要真想做出又一把‘春雷’,除了上好的桐木,还需下十几年的苦工啊。”
“父亲,这颗梧桐可否充当良材?”修远这时抬头问。“如若细心养护,自是可以,不过如今说它还早了些。”李闵的目光在梧桐上打量了一阵,说道,“想拿来制琴,需得再等上四五年。”李闵微笑着看向两个孩子,“你们,就是为父的良才。”
此时,于风过处,地上的三两落叶被倏地卷起,秋夜寂寥,父子三人早早地休息了,明日,又将是忙碌的一天•••••
养昭再见到崔实,已是冬天,是在学堂的外头碰见的。崔实前一段时间去了郊外别业闲居,昨日刚回来,今日便碰见了。见到养昭,崔实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打趣道,“哟,李家少爷,可是书读得又纯熟了些,一段时间不见,容光焕发了不少啊?”
养昭闻言,看见这位纨绔子弟满脸的戏谑,也不管曾经主子的不怀好意,淡淡道,“圣贤所著,自然使人得知而欣喜罢了。”养昭微微躬身,便要离开,在他身后,崔实脸上的笑意顿失,用着养昭所听不见的声音冷笑:
“任你读到最后——
也不过是为我做了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