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童琴上街去买洗衣服的胰子，发现大街小巷涌入了大量难民。他们扶老携幼，一边走一边乞讨，一个个衣衫褴褛，形容憔悴，脸上写满苦难和绝望。在这些难民中，竟有很多青壮年，也和老弱病残一样乞讨。有的难民死在街上，尸体也没有人收，成群地苍蝇围着死尸，空气里弥漫着令人恶心的腐臭味。狗叼着人的内脏满街乱跑，既肮脏又恐怖。童琴掩着鼻子买了胰子，看见小巷里有卖烧饼的，于是买了一个往回走。她刚走两步，烧饼就被人抢走。童琴扭头一看，抢烧饼的是一个光屁股的男孩子，都七八岁了，也没衣服穿。她忍不住苦笑，问一个抱孩子的妇女：“大嫂，你们是哪里来的？”那个妇女抬起脏乱的头，擦擦汗说：“俺们都是从黄河边来的，黄河发大水了。”他老公一旁咒骂：“真见鬼了，今年黄河的汛期提前了。”
她回到干部训练团，干部训练团今天开会。陈主任面沉似水，严肃地说：“我们务必统一说法，这次黄河决口是日本人干的，你们不要相信谣言。”小薇嘴快，问：“日本人武器那么好，何苦要决黄河呢？”大家都有这个疑问，于是都注视着陈主任。陈主任说：“双方都在黄河边上，日本人为了防止国军决黄河，就先下手了。你们不要相信谣言。”童琴问：“什么谣言？”陈主任说：“鬼子决开了黄河，竟说是国军干的，你们千万不要相信。我们以后的任务就是，帮助地方政府掩埋死尸，救济难民，声讨鬼子的罪行。”
他们进行了分工，男学员上街把死尸拖出城外掩埋，女学员上街向难民发放救济品。难民太多了，政府的救济品简直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长官部想出一个办法，从难民中招收青壮年入伍，建立预备队，经过训练以后补充到部队。那些饿着肚子的难民都象潮水一样涌向第五战区设立的兵站，这样招兵的难度大大下降，需要救济的难民也就少了。城里的秩序渐渐正常了，干部训练团又举办大规模的游行示威，声讨鬼子的罪行。
童琴虽然也参加了这些活动，但有很多困惑。鬼子现在攻城拔寨，势不可挡，决黄河不是多此一举吗？从第五战区的简报上看，国军竟然把困在水中的鬼子消灭了，鬼子怎么会放黄河水淹自己呢？有的难民也说，决口的位置就在国军防区，鬼子是怎么决开的黄河呢？所有这一切，都与我们的宣传不符，令人生疑。就在她满腹狐疑地回到住处时，听见两个学员正在小声嘀咕。留着分头那个说：“我越想越不对，鬼子怎么会决黄河呢？”另一个留着平头说：“我也怀疑。如果这是国军干的，我的天，那就太可怕了……”童琴过来问：“你们没事嘀咕什么呢？陈主任说那是谣言，就是谣言，你们传谣、造谣，后果非常严重，会受到处分的。”童琴进入自己的房间，又看见两名女学员也在议论这事，童琴又照例训斥她们一顿。无奈私下议论越来越多，童琴见一起训斥一起，喉咙都快喊破了。她想来想去，还是向陈主任反映反映吧。
她来到陈主任的办公室，敲门进去，只见陈主任正伏在桌子上写材料。她关好门，低声对陈主任说：“现在训练团内部私下议论很多，都在谈论黄河决口的事。”陈主任沉思一下，说：“你听见以后是怎么做的？”童琴苦笑着说：“我见一起训斥一起，喉咙都快哑了。”陈主任恶狠狠地说：“明天开个会，宣布一条纪律：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以后谁再议论，就把谁开除。”童琴说：“那样不好吧。第五战区一向是开明的，怎能取消言论自由呢？”陈主任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要说了，言论自由是有底限的，不利于国民政府的话决不能说。”陈主任生硬的态度更令她怀疑，也令她失望，莫非黄河决口真是国军干的？有道是做贼心虚，干了坏事才怕人议论呢，国军是不是欲盖弥彰啊？好在黄河决口的位置不在第五战区，不是第五战区干的，她心里才好受些。
这个青年干部训练团越来越有名，记者进行了报道，其他战区也有来参观学习的。在周一的例会上，陈主任说：“现在我们团越办越好了，名气也越来越大了。但越是这个时候，越应该小心，我想我们还应该注意一些问题。”老师们纷纷发言，有的说要注意纪律，有的说要注意作风，还有的说要注意卫生。童琴没有立即发言，她在想，什么是最应该注意的。她看见余老师坐在她一旁，心里一动，站起来说：“我认为我们最应该注意的是，不要宣传八路军打的胜仗，以免某些神经过敏的人挑刺。”童琴猜到余老师会发言说这类问题，所以抢先发言，来堵他的嘴。有个白胖的女老师说：“现在不是孙刘联盟吗，何分彼此啊？”童琴笑道：“现在是孙刘联盟，但有的人还是旧思惟，老脑筋，没转过弯来，他们会挑毛病的。”陈主任说：“有的事不能搞得太明显。你们明天把平型关、雁门关战役的所有宣传画涂掉，换上国军的。”余老师心想，她是抢了我的话题，避重就轻，于是说：“我看老师上课也不要宣传了。”陈主任最后说：“他们打的胜仗就不要公开宣传了，他们的做法还是可以提倡的。就这样吧。”
第二天，他们开始把平型关、雁门关战役的一些宣传画去掉，换上了国军的。但国军除了台儿庄战役，没有什么可宣传的，只好把谢晋元的八百壮士、飞行员阎海文算上。小薇叹口气说：“八路军的胜仗虽然规模小，但次数多，有办法宣传。国军的胜仗太少了，总不能张口台儿庄、闭口台儿庄啊。”童琴说：“没办法，事实就是这样，自己打不了胜仗，还嫉妒别人。”他们虽然不再宣传八路军打的胜仗，但为时已晚，有的记者已经把照片发到报纸上，连军委会都知道了。一天，李长官突然来到青年干部训练团，召开会议，以沉重的口气说：“昨天接到军委会的命令，第五战区的青年干部训练团停办。你们离开这里以后，可以去陈诚的第九战区，那里也有这样的机构。”陈主任一听就急了，说：“为什么他陈诚可以办，你不可以办呢？真是岂有此理！”李长官无奈地说：“服从命令吧。你做好善后工作，想办法把学员们送到武汉去。我的眼睛有伤，正好辞去本兼各职，住院治疗。”李长官说完就走了。
散会以后，大家都炸了锅，纷纷议论。小薇嘴快，嗓门也高，说：“凭什么第九战区可以办，第五战区就不行呢？太不公平了。”小郭也说：“第五战区还打了胜仗呢，这是怎么回事呢？”童琴低声说：“我想可能是这样。李长官和老头子一向不和，又打了胜仗，引起了别人的忌妒。别人就以他有通共嫌疑，拿他开刀。”小薇气愤地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小人难防啊。象李长官都怕，何况我们呢？”大家都没有说话，一说起未来，都很茫然，谁也不知道去哪里。
童琴抽空去见她姐姐，说起干部训练团被解散的事。童嫚也大吃一惊，问：“怎么会这样？你打算怎么办？”童琴说：“第五战区会把我们送到武汉，我找坚白去。”童嫚说：“也好。现在谁也管不了谁，你看他好就嫁给他吧。”童琴叹口气说：“武汉那么大，我又没有准地址，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呢！我走后，你跟姐夫好好过日子吧。我对你说，你一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才舍不得抛弃你。我这两天没事，带你去医院，治治你的病吧。”童嫚兴奋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又怀上了。”童琴问：“什么时候怀上的？”童嫚压低声音说：“那天晚上，你姐夫也到达潢川，一宿折腾了我好几次。可能就是在那天晚上，我怀上的。”童琴虽然听得脸红心跳，还是为姐姐高兴，但还是不解，问：“你这病平白好的？还有这好事？”童嫚回忆说：“也不是平白好的。你还记得不记得，我们有一天在一个村里住，房东是个老中医，给我配了几副药，我喝了还是很管用。”童琴问：“他给你药方了吗？”童嫚说没有，童琴说：“你又没有方子，把药吃完了怎么办？”童嫚笑道：“我想了个笨办法，带着最后一副药去药房，让药房照着拿。”童琴笑道：“也行，只要能治好就行。不过现在离生时间还长着呢，你可千万不要再流产了。”
又过了几天，更惊人的消息传来，李长官由于眼伤需要治疗，辞去第五战区司令长官一职，由白崇禧来接替他，看来这个训练团解散是不可挽回的了。陈主任招呼大家吃了顿散伙饭，才安排车辆，把他们送到信阳，又给安排了去武汉的火车，把剩余的经费也给了他们，最后给他们发了通行证，就回去了。他们挤在闷热的三等车厢里，都在谈论何去何从。小薇问童琴：“姐，你打算怎么办？”童琴见她臂上还缠着黑纱，忍不住笑道：“还戴着它干什么？摘了吧。”小薇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我怎么也得戴一百天，才对得起他。你就别打岔了，咱们怎么办？”童琴现在也不顾忌了，开门见山地说：“我打算投CP。实不相瞒，我向你们讲的东西，都是从CP那里学的。”人们大吃一惊，有的说参加CP太危险了，有的说CP提倡共产共妻，荒谬至极，甚至还有人说CP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头。童琴不屑一顾地说：“那都是谣言，吓唬小孩的，有点脑子的都不相信。至于说CP危险，现在中国还有安全的地方吗？政府太令人失望了，挡不住日本人，竟决开黄河，还说是鬼子干的，真不要脸。我和陈诚不沾亲不带故的，我不去第九战区。”小薇说：“姐，你知道怎么和CP联系吗？”童琴说：“八路军在大城市都有办事处。咱们到了武汉，就要找八路军办事处。你们谁愿意跟我去找？”小薇首先说：“姐，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其他人也纷纷表示说：“我们听你的。”童琴于是在火车上便公开宣传CP的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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