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琴把乐器还了，顺路去看望姐姐。她隔着窗户看见姐姐一个人默坐在床上，蓬松着头发，对着镜子傻笑，一旁扔着一本打开的《啼笑姻缘》。她姐姐从镜子里看见她的影子，叫道：“你这没良心的，怎么才来啊？”童琴只好笑道：“这不才十来天没来吗？你最近怎么样？”童嫚叹口气说：“还能怎样？你姐夫在外面瞎忙，我在家收拾家务。这里又没熟人，我能去哪呢？”童琴安慰姐姐说：“国军打胜仗了，就要大反攻了。战争结束以后，咱们就可以回老家了。”童嫚说：“是吗？我说这几天怎么拉鞭放炮、敲锣打鼓的呢。你姐夫可真行，一个字都没和我说过。”童琴又问：“姐夫对你怎样现在？”童嫚摇摇头说：“他还是恨我，恨我没保住孩子。你说，那怨我吗？”童琴说：“那就不能再要一胎？”童嫚说：“唉，自从流产以后，就再也怀不上了。你是学医的，要不给我看看？”童琴摇摇头说：“我学的是军医，不是妇产科。再说离开学校以后，就再没动过那个，学过的东西早忘了。诶，你就没去找医生看看？”童嫚说：“你姐夫又不怎么回来，我看了也没用。”童琴说：“那也得看啊。”童嫚无奈地说：“你姐夫不带我去，我又没出过门，怎么去啊？”童琴叹口气说：“你这样哪行啊？不能什么都指望男人。有时间我带你去吧。”
童嫚没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又问：“你和那个坚白，后来怎么样了？”童琴低声说：“没联系过。”童嫚说：“那就再找一个嘛，也不能老这么耽误着。宁雨也在徐州，你们小时候不是很好吗？知帮知底的，总比你从天边上找一个耍贫嘴的强。”童琴不耐烦地说：“我再找一个，万一他再出现怎么办？再说了，宁雨在第五战区司令部，那里不允许谈对象。军令如山，我找宁雨，不是害了他吗？”童嫚问：“那你就这么等下去？”童琴不耐烦地说：“我现在忙，也顾不上那个。全国人民都在受苦受难，我也不能光想着自己那点事啊？”童嫚纳闷，不由自主地问：“你在忙什么大事啊？”童琴忙说：“也没什么大事，小事就把人缠晕了。你要的《玩偶之家》我带来了。”童嫚撅着嘴说：“原来是外国人写的，我不喜欢那种翻译过来的话，看着特别吃力。”童琴只好说：“外国人的书敢说真话，你习惯了就好了。”童嫚收好书又说：“光顾说话了，也没问你，你吃饭了吗？”童琴说：“吃过了，你就别操心了。”童嫚又问：“你那里怎么样？”童琴说：“挺好的，我都当教官了。”童嫚问：“教官是什么？”童琴说：“就和老师差不多。”
童琴陪姐姐呆到天黑才回去。此后她依旧在干部训练团当教官，日子过得紧张又充实。徐州地区的驻军虽然又增加了很多，但周围的枪炮声却是越来越密，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这样过了一个来月，这一天童琴正带学员们学习《抗战建国纲领》，突然听到集结号，于是都跑出去整队。他们整好队一看，宁雨和主任已站在队前。宁雨面沉似水，先敬了个礼，接着说：“徐州就要被包围了，长官部命令你们，二十四小时之内撤离徐州。”这句话就象平地一声雷，人们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后来又窃窃私语。小薇说：“这刚打胜仗，热乎劲还没下去呢，怎么就被包围了？”小郭也说：“打得这叫什么仗啊？形势转变得这么快？”童琴没有说话，暗自佩服那个琴师的预言。这时又听宁雨说：“我再说一遍，这是命令，你们不要怀疑。下面由你们的主任宣布撤退纪律。”
主任拿着一张纸，念道：“第一，为了保密，从现在起到出发时，任何人不得离开。第二，为了确保撤退的速度，所有成员除随身衣物、洗潄用品外，其他东西一律抛弃。第三，所有成员的钱都要上交，由上级统一支配。第四，撤退要晚上行军，不得大声喧哗……”他宣读完撤退纪律后，有人问：“我们撤到哪里去？”主任说：“你们跟着走就是了，不必多问。”解散以后，小薇说：“怎么这么机密，我们连撤往哪里都不知道。”童琴说：“我想，我们的去向就是长官部的去向。这要是让鬼子知道了，派兵把长官部拦住，那还了得？”小薇点头称是，又说：“姐，你和那个副官熟，就去问问吧，就咱俩知道，我发誓不说出去。”童琴说：“这是机密，我问，他也不会告诉我。”小薇央告说：“你就试试吧。我看她喜欢的是你，你问也许有门。”童琴只好说：“好好好，我去问。但能不能问出来，可就不知道了。”童琴见宁雨就要走了，于是在门口等他。宁雨出来后，童琴低声问宁雨：“我们撤走了，你怎么办？”宁雨听了心里暖暖的，说：“我当然是和长官部一起走。噢，有个字我不认识，一个三点水儿一个黄河的黄念什么？”童琴回答说：“还念黄啊。”宁雨说了句“知道了”，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童琴纳闷，宁雨问这个字用意何在呢？这时小薇过来，问起结果。童琴把经过一说，小薇大失所望，说：“他是什么意思啊？”童琴说：“我怎么知道呢？”
童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幸亏那天看了看姐姐，要不还见不着了。姐夫顾得上她吗？可别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啊？”她正在胡思乱想，这时听见说有人来找她。她一抬头，只见小段站在她面前。小段低声说：“我也要走了，最为难的是顾不上你姐姐。你能不能和上面说说，让她和你们一起走。”童琴笑道：“她是你妻子，你不管她谁管她？”小段索性坐下，说：“我们记者都是男的，她一个女的特别不方便。你们这里有男有女的，让她混在你们中间走吧。”童琴放下手里的东西，说：“这我也做不了主，得请示主任。”
二人找到主任，主任说：“这不太好吧。我们要夜行军，她适应得了吗？再说，这次撤退没有车，都靠两只脚，她受得了吗？”小段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人急了，什么都受得了。我们离开保定的时候，她腆着大肚子跟着我，也挺过来了。”童琴也在一旁说：“是啊，我姐特别能吃苦，杂七杂八的事也少，主任就通融一下。”主任说：“她离开老家时怀着孕，那是不是还带着孩子啊？”小段一听，长叹一声，说：“别提了，在南京遇上了鬼子的轰炸，流产了，以后就再也怀不上了。你说，这日本鬼子造了多少孽啊？”主任一听，也不说话了。童琴又说：“咱们又不是正规军，主任大人就通融一下吧。”主任这才说：“那就让她赶快来吧。我们明天晚六点钟出发。”小段千恩万谢，然后去叫她妻子。
童琴想起宁雨问的那个潢字，是什么意思呢？她前思后想，眼睛一亮，莫非将来的目的地里有这个字？她赶紧找来地图，一点点地找。她正在看地图，这时只听有人大喊：“啊。”童琴一回头，见是小薇，说：“你这死丫头，吓我一跳。”小薇问：“你看地图干什么？”童琴淡淡地说：“晚上睡不着，随便看看。你不睡觉去，出来干什么？”小薇说：“我想起宁副官问的那个字来，莫非我们去的地名里，有个潢字？”童琴只好说：“那你就从地图上找吧，我睡觉了。”童琴刚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小薇过来摇她的肩膀，说：“姐，我找到了，是潢川吧。”童琴站起来，揉着眼来到地图前问：“在哪里？”小薇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小城市说：“就是这里。”童琴看了看，不以为然地说：“不至于吧，堂堂的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能迁到那么小的城市去？”小薇问：“那你说是哪里？”童琴说：“快睡觉去，别吵人了。”小薇走后，童琴反倒睡不着了，也站在地图前看了半天。她越看越清楚，那里地处大别山北麓，大别山是武汉的屏障，第五战区把长官部迁到那里是完全可能的。她刚才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了封小薇的嘴，故意说不是。
第二天，小段把童嫚带来，和童琴一起去见陈主任。小段给陈主任送了条烟，说：“多多费心，多多费心。”陈主任见这童嫚背着一个包袱，温柔沉默，问一句答一句，料想是个老实人，也就同意了。小段又叮嘱一番，留下些钱就出去了。童琴赶紧找了身制服，给姐姐换上，这样就不太惹眼了，然后又给她介绍这里的规矩。
正在他们准备的时候，宁雨又来了，宣布了另一道命令：长官部为了让他们尽快撤离，特意安排了一列火车。这次列车只把他们送到商丘，接下来还是要步行的。宁雨也要跟随他们一起，先期到潢川为长官部打前站。人们欢声雷动，齐声颂扬李长官的恩德。他们众星捧月地围住宁雨，小薇更是挤到宁雨身边问这问那。童琴站在一旁看着，面带嘲讽的微笑，暗想：“他们俩还真般配，可惜一个有情，一个无意。”
下午，他们去赶火车，从童琴打工的那家剧院门口经过，童琴还是很想再见那个琴师一面的。这突然一走，她不仅要和那个琴师失去联系了，和CP也将失去联系了，不由心里很失落。他们刚认识的时候，童琴觉得他长得太丑了，所以不太愿意接触他。后来通过慢慢交往，童琴才发现他有卓越的见识，精湛的才艺，于是看法就变了，尤其是他还帮过自己，又让她心存感激。她以前对他的那些不尊敬的想法，都不知去哪里了，现在她只感觉对他特别眷恋不舍，就象要远离自己的家人一般。她忍不住东张西望，多么希望那个熟悉身影出现，或者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但都没有出现，她不由得大失所望，满心沮丧。她突然想起，那个口琴没还，于是掏出来胡乱地吹。人们听她吹不成曲调，都说：“你就别丢人现眼了。”她不听，依旧乱吹。突然，那个琴师出来了，童琴说：“我把这个还了他。”于是跑出了队列。她把口琴交给白琴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们要撤走了，这个还给你吧。”白琴师说：“口琴你就别还了，留个念想吧。”童琴说：“我以后怎么和你的组织联系？”白琴师说：“有的大城市有八路军办事处，你可以找他们。另外，我再告诉你一句话，是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会胜利。你只要说这句话，就能和组织联系上。当然，你也不能乱说。”童琴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说：“我走了。”她虽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为了防止忘了，还是默念了好几遍。
他们来到火车站，只见这里只有坑坑洼洼的站台，候车室、售票室都被炸毁了。广场上有两门高射炮，是防止敌机轰炸的。他们上了火车，都松了一口气。童琴望着逐渐远逝的城墙，暗想：“真没想到，会在这里呆半年。以后还不知去哪里，故乡就只有出现在梦中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