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北岸有一座小城,城门上写着“台儿庄”三个大字。徐参谋长对宁雨说:“你进城去找一把尺子和一条绳子,我测量一下运河的水深和宽度。”宁雨敬了个礼就进城了。箭楼上有一块大匾,上写“天下第一庄”五个大字,宁雨暗想,“好大的口气啊!”城里的路面用青石墁成,街道很整齐。他眼前出现了很多的楼阁、庙宇,都是斗拱飞檐,雕梁画栋,屋脊上蹲着叫不出名字的神兽,瓦当上有各种图案,就连砖石都雕成花鸟。更令他吃惊的是,城里还有小桥流水,小船来回穿行,在古朴当中更增加了灵气。码头、货栈繁忙,大街上买卖店铺林立,就是顾客很少。他不由自主的往前走啊,走啊,忘记了自己的任务。他走到关帝庙前一看,这座关帝庙有大殿三间,歇山单檐,前边的大红柱子、正中的匾额,都写着对联。九级台阶下,有两个石狮蹲在左右。再前边有个半人高的圆香炉,三足两耳,布满花纹。大殿对面还有戏台,两侧也有对联。宁雨识字少,看不懂那些对联,却对两只石狮发生了兴趣。他仔细一看,这两个石狮虽然一样大小,张牙舞爪,却也有区别,一个石狮脚踩绣球,另一个脚踩的却是小狮子。他听老人说过,门前的两只石狮都是一公一母,推测那个踩绣球的可能是公狮子,踩小狮子的可能是母狮子。宁雨想进去看看,但见门关着,只好隔着门缝往里看了看。这时来了几个居民,见宁雨穿着军装,也不敢说话,把门打开便磕头烧香。宁雨往里看了看,只见关公的坐像高大威武,面如重枣,丹凤眼,卧蚕眉,左手捋胡子,右手拿着书,令人肃然起敬。两边还站着两人,一人手捧金印,另一人手拿大刀。他想,这个关公像和说书人讲得一模一样,于是心生敬意,也敬了个礼。
关帝庙一侧有一片桃树林,鲜艳的桃花正在绽放,从桃花深处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读书声清脆悦耳,吸引了宁雨的注意。宁雨走过去一看,那里还有一所私塾,满头白发的老师正在领读一篇古文:“战于郎,公叔禺人遇负杖入保息者,曰:使之虽病也,任之虽重也,君子不能为谋也,士弗能死也,不可,我则既言矣。与其邻童汪踦往,皆死焉。鲁人欲勿殇童汪踦,问于仲尼。仲尼曰:能执干戈以卫社稷,虽欲勿殇也,不亦可乎?老师领着孩子们读了一遍,又进行解释:说是齐国入侵鲁国,鲁国有个儿童也和大人一样参加战斗,结果牺牲了。鲁国人把他象成年人一样埋葬了。宁雨本不懂古文,但听到这里,还是被吸引住了,于是驻足倾听。老师最后激动地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当灾难来到时,要勇敢地面对,不要心存侥幸。你们不要以为,抗日只是大人们的事,如果鬼子来了,谁都跑不了,所以你们要象那个鲁国的儿童一样,帮助大人们进行反抗。”孩子们都很感动,听得都很认真。宁雨听到这里,突然想起自己的任务,于是赶紧去找尺子和绳子。
宁雨来到一家门前一看,门上拴着红布条。他想这家妇女正在坐月子,不方便进去,于是换了一家。门开了,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小脸红扑扑的,头上扎着两个抓髻。小姑娘后面是一个年轻的妇女,穿着一身孝服,怀里抱着个孩子,走起路来袅袅娜娜的。她脸白得象萝卜,眼珠儿象黑葡萄,眉毛淡淡的,嘴唇红红的,外穿一身孝服,象一朵盛开的白百合。她一边擦着眼角的泪痕,一边问宁雨干什么。宁雨说明来意,她便去找。宁雨看着她抱孩子的背影,感觉到一种母亲的美感,不由心生亲近。过了一会,妇女出来了,孩子放下了,把尺子和绳子递给宁雨。宁雨伸手接过,又说:“大嫂,给口水喝吧。”那个妇女便叫小姑娘舀了半瓢水递给他,他突然感觉不好意思,侧过身一饮而尽,道过谢,便拿着尺子和绳子走了。
宁雨拿着绳子和尺子回来,只见徐参谋长正坐在一条木船上,招呼宁雨也上船。宁雨上了船,徐参谋长便吩咐宁雨把船划到河面正中去。宁雨没有划过船,以为划船很容易,他拿起篙来比划了半天,船只是在原地打转,就是不往前走。宁雨急得脸红脖子粗的,却听徐参谋长说:“你看,这里既有巍峨的古城,又有碧波荡漾的河水,还有杨柳依依,象在公园一样啊。”宁雨听罢哭笑不得,嗯了一声,依旧去划船。徐参谋长终于看出问题来了,问:“你没划过船?”宁雨点点头。徐参谋长笑道:“那你不早说?看我的。”徐参谋长拿起篙一点岸,那船便顺从地向运河中央驶去。宁雨不好意思地说:“北方人都是旱鸭子,会水的少,怪不得曹操在北方战无不胜,到了南方一败涂地呢。徐参座是南方人吧?”徐祖诒笑道:“你还真说对了,我是江苏昆山人。”这时船到了运河中央,徐参谋长把绳子的一头绑上一把旧铁锁,便把绳子送下去。过了一会,他又把绳子拉上来,让宁雨量量湿绳子有多长,然后记在一个小本子上。他们量了几处,都进行了记录。最后他们又来到桥上,测量桥长。宁雨忍不住了问:“徐参座测量运河干什么?”徐参谋长说:“出来的时候,李长官就嘱咐我,顺路把这里好好看看。”宁雨问:“我们要在这里打仗吗?”徐参谋长笑道:“你说得很对,如果运河被突破,鬼子可就杀到徐州城下了,中间再也没有缓冲区了。不过这里东边有抱犊岗,西边有微山湖,南边是运河,也是一个战场啊。你说说怎么部署?”宁雨笑笑说:“说不好,我只有个粗略的想法。”徐参谋长很感兴趣说:“说说看。”宁雨站在船头,说:“我们以一部死守运河一线,以主力隐藏到山里,伺机向敌人侧后出击,这样行吗?”徐参谋长高兴地说:“对,就这样。正面防守,向敌人侧后出击,是中国经典的打法,楚汉战争、七国之乱、安史之乱的时候都运用过。”宁雨突然忧心忡忡地问:“这么简单的战术,日本人要是看出来,不上当呢?”徐参谋长笑道:“常言道,骄兵必败。日本人在中国高歌猛进,横冲直撞,狂得不得了。他们完全有可能看出来,但未必当回事,所以就会败在最简单的战术上。我们进城看看吧。”
他们仔细测量了城墙的高度、宽度,查看了修城墙的原料,最后登上了城墙。宁雨看着下边一座座的楼阁、庙宇、桥梁,不由地感叹:“这座小城真美啊!”徐参谋长也说:“是啊。但日本人来了,也不知还能不能保住啊?”他们从城墙上下来,宁雨说:“参座等我一会,我去把尺子和绳子还给人家。”他又来到那一家门口,门开了,那个身穿孝服的年轻妇女又出来了。宁雨把尺子和绳子还给她,问:“大嫂,当家的干什么去了?”妇女一听便满眼泪水,哽噎着说:“你没见我穿着孝服吗?他死还没三天呢。”宁雨心里一怔,暗想真不该问这个问题,现在既然问了,就多问问吧,于是宁雨又问:“他是怎么死的?”妇女擦擦泪说:“他和你一样,也是个军人。前两天接到保长的通知,说他在滕县阵亡了。”宁雨又问:“上边给了抚恤金吗?”妇女激动地说:“人都没了,要钱干什么?还不如让国家多买点枪炮,多杀鬼子呢!”宁雨没有说话,向她敬了个礼便默默地退出来。
天晚了,徐参谋长打算在台儿庄找一家小旅馆住,宁雨说:“这里到徐州不远了,我们还是赶回去吧。”徐参谋长说:“赶回去没问题,但就怕城门一关,咱们进不去啊。”宁雨又问:“你这么大的参谋长,守城的士兵敢不开门吗?”徐参谋长笑笑说:“黑灯瞎火的,谁愿意给你开城门啊?就算是惊动了李长官,给咱们开了城门,人心惶惶的,何必呢?”宁雨不再说话,于是去找了一家小旅馆。房间窗户开着,对面有一家店铺,招牌上写着三个大字“日升昌”。徐参谋长指着招牌对宁雨说:“你知道日升昌是干什么的吗?”宁雨忙说不知道。徐参谋长说:“那是一家票号。”宁雨没听说过票号,问:“票号是干什么的?”徐参谋长说:“票号是汇兑的。汇兑,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宁雨忙说不知道。徐参谋长一本正经地说:“汇兑嘛,你听好了。比如你想去北京,不方便带现钱,便把现钱交给他们。你到了北京,再找他们的分号支取。”宁雨一听,兴奋地说:“我好长时间不回家了,正好往家里汇点钱。”他不由分说便去了日升昌,一会又出来了,说:“你说的不对,他们不汇兑。”徐参谋长不相信,说:“不可能,日升昌是有名的票号,怎么会不汇兑呢?我去看看。”二人来到店铺里面,找掌柜的。掌柜的头戴瓜皮帽,身穿毛蓝色袍子,有点发胖。他看见来了两个当兵的,赶紧过来陪着笑脸招呼。二人说明来意,掌柜的笑道:“日升昌以前是做过汇兑的生意,可现在光打仗,那种生意做不了了,只好做点典当生意。”二人只好出来了。
旅馆不管饭,二人只好上街去吃。大街上不冷不热,灯光明亮,游人如织。他们听说张家的狗肉很有名,于是去吃。他们到了张家狗肉铺一看,只见顾客很多,排着长长的队,都等着买狗肉。宁雨感叹说:“闻见狗肉香,神仙也跳墙,看来是真的。这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吃上狗肉?我把他们赶散了吧。”他说着就掏枪,徐参谋长忙把他制止,喝道:“不可动粗。你在这里排着,我去买张大饼。注意纪律啊。”宁雨只好排在最后,慢慢向前挪。也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宁雨只记得抽了四五支烟,才来到门前。狗肉铺的伙计陪着笑脸说:“对不住,肉刚卖完,您明天再来吧。”宁雨大叫道:“也该我了,肉也没有了,怎么这么巧?谁信啊?肉卖完了,有狗吗?现杀,现炖,就是忙到半夜,我也等。”伙计为难地说:“每天的狗都是有数的,没有多余的。”宁雨大叫:“胡说,我就不信了,你们就找不到一条多余的狗。”徐参谋长上前说:“算了,算了。没有狗肉了,来两碗汤还行吧?”伙计不再争辨,给他们每人盛了一碗肉汤。二人就着狗肉汤,吃了两张大饼,就当晚饭了。
宁雨和徐参谋长出了台儿庄,过了运河,打马扬鞭向徐州走。路上,只见一队队的士兵正迎面往北开。宁雨一看这些士兵,都排着整齐的队伍,头戴钢盔,穿着草绿色军装,端着卡宾枪,唱着军歌往前走。几名士兵架着水冷重机枪走过来,他们二人避到路旁,都驻足观看。这时只听士兵们直着嗓子唱道:“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声势雄,革命壮士矢精忠。金戈铁马,百战沙场,安内攘外作先锋。”宁雨问:“参座,这是中央军吧?”徐参谋长说:“第五战区没有中央军啊,这是什么时候调来的?”这时过来一辆吉普车,徐参谋长命令宁雨拦住问问是哪支部队。宁雨上前打个手势,车停了,从车上下来一个军官,光头没戴帽子,身穿笔挺的呢子军装,腰扎一巴掌宽的皮带,吼道:“你有什么事?”宁雨赶紧敬礼说:“我是第五战区的副官,徐参谋长让我问问你们是哪支部队。”那个军官不耐烦地说:“你就说是五十二军。”说完钻进吉普走了。宁雨问:“五十二军是中央军吗?”徐参谋长说:“是的。我说呢,原来是关麟征的人。他是黄埔一期的,生性傲慢。”
他们回到徐州才知道,滕县告急。军事委员会又调来了汤恩伯的二十军团和孙连仲的第二集团军,五十二军就属于二十军团。徐参谋长向李长官汇报了临沂的情况,又谈起运河沿岸的情况,忧心忡忡地说:“运河正在枯水期,水很浅。台儿庄的城墙很矮,外面是石头,里面是土,恐怕挡不住鬼子。”李长官说:“不用怕,我向老头子再要点重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