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宁雨骑马从大街上走,是要去五十九军驻地。日军第五师团进攻临沂,临沂的庞炳勋只有五个团,很快便坚持不住了,向长官部求援。第五战区只有五十九军这么一支机动军力,李长官派宁雨跟随参谋长徐祖诒去协调一下。宁雨纳闷,长官部为什么不直接给五十九军下命令,还派人去协调呢?这个五十九军为什么这么特殊呢?他也不好细问,只是说:“我到了那里,主要任务是什么?”李长官笑道:“你原来是二十九军的,五十九军是从二十九军分出来的,来源相同。你的任务主要是给徐参谋长介绍二十九军的情况,并负责他的安全。”宁雨一听,这回要重回原来的二十九军了,不由得很高兴,骑着马就和徐祖诒出发了。
路上,宁雨给徐参谋长介绍了一些当年二十九军基层的情况,问:“为什么不直接给五十九军下命令,反倒先去派人协调呢?”徐参谋长看了他一眼,说:“你也是二十九军来的,难道没听说,张自忠和庞炳勋有仇吗?”宁雨摇摇头说:“我当时官小,怎么知道上层那些事?就为这点事,他还敢抗命?我看长官部就应该直接给他下命令。”徐参谋长勒住马问:“何以见得?”宁雨侃侃而谈:“他当北平市长的时候,不是传说当了汉奸吗?他如果抗命,不就坐实了那个传说吗?”徐参谋长说:“是啊,但还有一层,张自忠和第五师团长板垣征四郎私交很好,就怕他下不了手。李长官用人,一向体谅下情,不强人所难啊。”宁雨又问:“张自忠当汉奸的事还没有说明白,现在反而升为军长了,是什么原因?”徐参谋长不悦,问:“别相信那些谣言。他要是真想当汉奸,就在北平呆着好了,又何必跑出来呢?你知道他是怎么离开北平的吗?”宁雨兴致勃勃地问:“他是怎么离开的?”徐参谋长说:“当时有很多日本特务监视他,他穿上孝服,化装成孝子,半夜里从城墙上爬出,骑着自行车来到天津,又乘船到青岛,最后才到徐州。他一出徐州火车站,就被不明真相的群众包围了,最后只好躲到厕所。”宁雨大笑,说:“他也真不易啊。”
他们来到五十九军驻地,都下了马,一名哨兵荷枪实弹,向他们敬礼,问是干什么的。宁雨拿着马鞭子走上前,喝道:“你这不长眼的东西,连第五战区的徐参谋长都不认识?看我扒了你的皮。”那个哨兵不由笑了,忙说:“我知道你也是熟人,但对不起,张军长有令,我必须搞明白,出了错他就扒我的皮。”徐参谋长示意宁雨靠边站,自己上前说:“我是长官部来的,姓徐,要见你们军长,请通禀一下。”哨兵又说:“请出示证件。”徐参谋长只好掏出自己的证件递过去。那名哨兵打开看了一下,敬个礼,又打电话请示了一下,才示意他们进去。他们顺着哨兵指出的方向,向军部走去。士兵们有的练射击,有的练投弹,也没人注意他们俩。宁雨重新见到了二十九军的大刀,听到了熟悉的军歌,感觉很亲切。这时一个高大威武的将军带着一名警卫员快步走过来,把左手放在胸前,行了个持枪礼。他们二人也赶紧还礼,然后互相介绍,来到军部。宁雨在二十九军的时候早就听说过张自忠这个人的一些掌故,一直没有见过,现在看见张自忠不仅身材高大,还浓眉大眼,英气逼人,令人肃然起敬。两旁的李文田和张克侠,一个是副军长,一个是参谋长,形象就差多了。宁雨暗想:“这样的人当过汉奸,怎么看都不象。”他于是规规矩矩地站在徐参谋长身边,听他们说话。徐参谋长首先说明来意,问张自忠是否愿意率部增援临沂的庞炳勋。张自忠坐在徐参谋长对面,总是低着头,很有些不好意思。他听徐参谋长问话,依然低着头说:“待罪之身,任凭驱遣。”徐参谋长宽厚地说:“你当时的苦衷,我们都明白,你就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了。现在就有机会,可以证明你的清白,你可要珍惜啊。只是让你向板垣征四郎开刀,你下得了手吗?”张自忠也站起来敬个礼,说:“我和板垣的关系,也就那么回事,现在为了国家民族,还能因私废公吗?我还没糊涂到那种程度。请长官部下命令吧。”徐参谋长说:“人有见面之情,就怕你一时心软,下不了手。”张自忠说:“我们直接见面的可能性很小,我会尽量不见他。”徐参谋长最后说:“荩忱兄不计前嫌,大公无私,令人佩服。淮河之战,五十九军伤亡大不大,休整得怎么样了?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张自忠说:“没问题了,就等长官部的命令了。”徐参谋长说:“五十九军撤离淮河以后,鬼子还会不会反扑?”张自忠笑道:“有于学忠的部队在正面防守,刘士毅、廖磊等在侧后出击,鬼子也反不了天。”徐参谋长笑道:“我向李长官汇报一下。”徐参谋长和徐州李长官通了个电话,李长官指示他随五十九军一起去临沂。
这时张克侠久久地注视着宁雨,说:“我怎么看着他这么熟啊?”徐参谋长笑道:“他也是二十九军的,是赵登禹的部下。”宁雨这才问道:“张参座认得我?”张克侠笑道:“我虽然说不清你是谁,但从你的身上能看出,你肯定是原来二十九军的。”张自忠也笑道:“我们西北军有共同的特征,即朴实和可靠,不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出来。”
这天晚上,宁雨和徐参谋长在五十九军住宿。吃完晚饭,宁雨去厕所,回来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宁雨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四肢粗壮的士兵向他走过来,说:“你不认识我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咱们都是二十九军的,你是一三二师的,我是三十八师的。那次在全军比武大赛上,你被取消了成绩,我的第二名便成了第一名。”宁雨笑道:“原来是你啊。最近过得怎么样?”那个士兵说:“还能怎样?跟着张扒皮,谁知道什么时候死啊?”宁雨说:“你不知道,谁知道啊?战争年代,士兵的命最不值钱。”那个士兵说:“问题是这个张扒皮和别的将军不同,打起仗来象疯子一样,我们都把脑袋拴在腰带上,就等那一天了。不过也别说,我们都服他,愿意跟着他去死。”宁雨笑道:“那你还说什么?”
第二天,他们又确定了出发的时间和行军的路线,正式向全军下达了增援临沂的命令。为了协调张自忠和庞炳勋的关系,徐参谋长也要去临沂,宁雨于是也来到临沂。五十九军以急行军速度到达临沂之后,立即投入战斗,向日军第五师团发起猛烈的进攻。为了打好这一仗,张自忠亲自上前线督战,让徐参谋长在军部听汇报。宁雨听着前方的枪炮声、呐喊声、马叫声,想象着战士们冲锋的情景,真想冲到一线去。但他的任务不是上前线,而是徐参谋长的安全,所以他心里直发痒,坐卧不宁。徐参谋长看他的样子,问:“你怎么了?”宁雨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想上前线。”徐参谋长大笑道:“你急什么,这年代,还愁没仗打吗?”接下来的几天里,前线不断传来捷报,说端了敌人的指挥部。前线送来战利品,有钢笔、怀表等,据说都是板垣征四郎的。大家都传着看,宁雨不屑地说:“要是他的项上人头,还有点看头,这些小玩艺有什么用?”宁雨来到外边,只见担架队络绎不绝,抬的都是重伤号。宁雨正在叹息,只听有人向他打招呼。他一看,只见一名伤员躺在单架上,头上的绷带横一道竖一道地缠着,只露着五官。宁雨看了半天才看出他就是那个粗壮的士兵,于是走过去,问:“怎么样,杀了几个鬼子?”那个士兵说:“我也记不清了,真是太过瘾了。跟着张扒皮就是痛快。”宁雨笑道:“你别一口一个张扒皮的,让他听见多不好。”
临沂之围解了以后,五十九军驻在城外,张自忠不太愿意去见庞炳勋。徐参谋长笑道:“这是和解的机会,如果你不去见他,怎么和解?我陪你去见他。”宁雨暗想,这对老冤家又见面了,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他们还没走到庞炳勋的指挥部,就见庞炳勋早带着两名卫兵,一脚高一脚低地出来迎接。他远远地就拱手,说:“尽忱老弟啊,真是太感谢了。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徐参谋长发现张自忠有点退缩,说:“你在前线勇冠三军,怎么现在直往后躲呢?”张自忠只好向前,脸上带着不自然的微笑,说:“都是老兄弟了,还客气什么?”徐参谋长说:“大敌当前,我们都要团结一致,效忠党国。”当二人的手握在一起时,随军记者赶紧按下了快门。和高大帅气的张自忠站在一起,瘸腿的庞炳勋年纪也大了,两鬓斑白,灰头土脸,形象太差了。宁雨暗想:“谁说人不可貌相啊,不见得吧?”
庞炳勋带领他们来到自己的指挥部,商量下一步的行动。目前虽然临沂之围解了,但鬼子并没有退走,随时还可能再来进攻,所以他们决定再对鬼子发起进攻,把鬼子消灭,至少也要把鬼子赶走。计划制定好以后,徐参谋长看到张、庞二人隔阂已经消除,便带着宁雨回徐州了。宁雨离开五十九军,还有点恋恋不舍,说:“张自忠不仅人长得帅,打仗也很勇敢,终于把自己洗清了。”徐参谋长笑道:“当时的形势一言难尽,他是替上司背黑锅啊。上司让他背,他不背行吗?”宁雨说:“我明白了,就是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吧。”
他们策马往回走,看见路旁有一所破败的庙宇,很多流离失所的难民都来祭拜。徐参谋长吩咐宁雨去看看,庙宇里供的谁。宁雨牵着马来到破庙,难民们一看来了一个当兵的,都纷纷躲避。宁雨来到正殿抬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正中竟是一尊破败的诸葛亮的像。他一直以为,诸葛亮的老家在南阳的隆中,实在没想到,这里竟有诸葛亮的庙,于是磕了个头,便回复徐参谋长。徐参谋长笑道:“不出奇。临沂古代叫琅琊,诸葛亮的祖藉就是琅琊。他在这里长大,后来才迁到南阳的隆中。既是诸葛亮的庙,我也要去看看。”二人来到庙里,一起向神像鞠了个躬。宁雨抬头一看两边的对联,不由念出声来:“收二川,排八阵,六出七擒,五丈原前点四十九盏明灯,一心只为酬三顾;取西蜀,定南蛮,东和北拒,中军帐里变金木土爻神卦,水面偏能用火攻。这副对联写得好啊!”徐参谋长也看了看,笑道:“上联有十个数字,下联有四方五行,写尽了诸葛亮的一生,亏他们想得出来。”宁雨问:“他的八阵图竟能吓退陆逊,真有那么厉害吗?”徐参谋长耐心地说:“罗贯中的《三国演义》的来源,除了历史书,还有民间传说。那些民间传说就不大可靠了。”宁雨点头称是。徐参谋长感慨地说:“临沂的历史很悠久,有很多名人。除诸葛亮外,还有一个也很有名,你知道吗?”宁雨一脸的茫然,连说不知。徐参谋长说:“这里还是王羲之的故乡。王羲之也是这里出生的,后来五胡乱华,瑯玡王氏才迁到南方的。”宁雨就知道,王羲之的字写得好,其他什么也不知道,于是说:“还是徐参谋长有学问。我高小毕业,怎么知道王羲之是哪的。”
他们来到运河北岸,只见两岸草地开始返青,成排的杨柳都长出了新叶,河水随风涌动,在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水面上船只很少,岸上行人也很少。有的农民把运河的水闸打开,放水浇麦子。徐参谋长下了马,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繁华的运河两岸也开始衰败了。这条运河南起杭州,北到京师,全长三千多里,可是中国的生命线啊。”宁雨问:“真的吗?”徐参谋长说:“那当然了。你想啊,元、明、清三朝的首都都在北京,但中国最富的地方却是江南,官府不得不把粮食、布帛从南方往北京运,走的就是这条运河。”宁雨笑道:“照参座一说,只要运河被切断,皇帝老儿在北京城就只能喝西北风了。”徐参谋长说:“对啊。想当年,运河上一条接一条的船,装满粮食和丝绸,源源不断地运到北京城,那些皇帝、宰相们才有吃有穿。可自从平汉路、津浦路通车以后,运河快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