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虽然是个战略要地，但离武汉很远，所以童琴也不知道坚白结婚的消息。她依然在青年干部训练团当教官，同时也和那个丑陋的琴师保持着联系，接受着他的革命思想，她也想有一天正式成为CP成员。第五战区的政治气氛比较宽松，不必因为说错一两句话、看两本左倾的书而提心吊胆，再加上最近的生活比较顺心，所以童琴的心情很好，竟不大思念亲人，也不大思念坚白了。冬去春来，又到了换季的时候，她想起匆匆离开南京，很多单衣服没有带出来，这里只给发了一套灰色的制服，于是想去买两套单衣服。
一天下午没课，她便和一个女伴上街了。这个女伴名叫小薇，梳两个羊角辫，脸上很清纯。她高中还没毕业，鬼子便占领了她的老家山东济南，她也流落到徐州。平时她不喊童琴教官，而是用山东话喊她姐。她用山东话说起韩复榘的段子，就象单口相声一样引人发笑：“有一回韩主席去北京东郊民巷，看见那里有很多外国大使馆，于是问从人：这里哪国的大使馆都有，怎么没咱民国的，你说可笑吗？还有，委座提倡新生活运动时，号召人们都走右边，韩主席知道了，问：都走右边，谁走左边啊？”人们哈哈大笑。童琴问：“照你这么一说，你们那韩主席是个大老粗喽？”小薇不高兴地说：“谁说韩主席是大老粗了？他写的字可好看了。”童琴问：“那他怎么会有这么多段子呢？”小薇没词了，想了半天才说：“他就是这么个人，俺也说不明白。在日本人面前，他没少说硬话，结果不战丢了大半个山东，谁想得到啊？当时俺还在济南城里上高中，满以为韩主席也能坚持个十天半月的，没想到他的兵悄没影儿地撤了，鬼子也悄没影儿地进城了。俺听说以后，顾头顾不了腚，赶紧往外跑。阿弥陀佛，俺娘啊，总算跑了出来。”童琴笑道：“在那种情况下，你还能跑出来，真了不起啊。”小薇不好意思地说：“赶巧了，俺那中学就在南关，紧挨着城门，抬脚就能出城。我和几个同学逃出济南，都没带多少钱，不几天便没的吃了，只好讨饭。天又冷了，我们没地方住，只能挤在破庙里过夜。俺们跑到泰安，刚歇了一天，泰安也丢了，一路上象狗赶着一样往南跑。俺想起俺的远房表舅在徐州，于是来投。在亲戚家住长了可不行，俺那表舅一开始没说啥，十天以后就开始给脸色看。我就纳闷了，《红楼梦》里薛家在贾府一住就是好几年，怎么可能呢？”童琴说：“那是小说，不是真的。常言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小薇接着说：“是啊，幸好第五战区成立了这个青年干部训练团，我就来了。这一路受的那罪就别提了……”她说着流下了眼泪。童琴愤怒地说：“都怪你们那位韩主席，保存实力，贪生怕死，最终也没有逃过一死，真是死有余辜。”
她们二人来到街上，迎面吹来的风已不再寒冷，街上的柳条已经长出嫩芽，行人也换上了轻便的夹衣。她们先去剪了头发，再去买衣服。她俩转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一家成衣店，正商量着要回去，只见前边有一家估衣铺。小薇问：“姐，什么叫估衣铺？”童琴笑道：“你真是大树上劈下来的柴，不懂老百姓的生活。估衣铺里的衣服都是旧衣服，是当铺处理的过期的衣服。”小薇问：“当铺里收的当物，多长时间便过期了？”童琴笑道：“一般是两年。”小薇又问：“便宜吗？”童琴说：“那当然了。当铺收当时压价，值十当五，见物压一半。处理过期当物时，再在当价上加一半。”小薇说：“这样说来，这些估衣的价格都是现价的四分之三了？”童琴说：“大概是的。你感兴趣？”小薇说：“现在手头紧，有便宜货为什么不捡？”
她们二人来到估衣铺，一进门就看见一个驼背的商人，身穿蓝色长袍，伏在桌子上打算盘。各种旧衣服到处都是，有挂在墙上的，有堆在桌子上的，还有堆在地上的。一个十五六岁的伙计，短衣襟小打扮，站起来笑脸相迎，给她们介绍。她们慢慢地看着，不时拿起来照身上比划比划。童琴正在翻看一件浅绿色夹衣，这时只见一个红鼻子的妇女闯进来，直着嗓子喊：“你这老不死的，怎么吃了我的草糕?怎么馋不死你？再馋了拧拧你的嘴，别再偷吃我的东西。听见了吗？记吃不记打的东西……”那个商人脸上有点挂不住，说：“瞧你说的，不就吃了你一块草糕吗？你还吃过我的猪头肉呢，我说什么啦？看着点，别踩到估衣上，真是又没眼力又吃多……”那个妇女径直朝老伴走过去，吼道：“谁吃你猪头肉了？那明明是我做的，倒成你的了，你的脸皮比城墙还厚啊？”那个商人不耐烦地说：“可那是我买的啊？算了吧，别耽误了做生意。”那个妇女双手叉腰，不依不饶，说：“这事不说开，就别想做生意。”童琴听明白了，心想还有这样的两口子，为口吃的竟吵起来了，忍住笑上前解劝：“都少说两句吧，我们要买衣服。”这时那个妇女接过话碴说：“不做买卖了，不做了。”商人也吼道：“不做就不做，你这个吃独食的。”那妇女问到商人的脸上，说：“谁吃独食了，谁吃独食了，谁吃独食了！”商人一听，捊起袖子就去打老婆，他老婆跳着脚大骂，二人便扭打在一起。那个伙计站在一旁，也不敢去劝。童琴赶紧过去把他们拉开，那妇女便坐在地上，边哭边数落：“你们听听，他这个没良心的。我侍候了他大半辈子了，倒成了吃独食的了。可怜那年我才十八岁，黄花大闺女啊，嫁给他这个姨儿不疼、舅舅不爱的货，一天福没享过，光受他的气了。今天为了口吃的就想打我，我不跟他过了，呜呜……”童琴二人没心思听她说这些陈谷烂芝麻的事，算了账便出来了。她们一出来便都笑得花枝乱颤，怎么也停不下来。童琴笑得满脸通红，流出了眼泪，说：“还有这样的一家人，真笑死我了。”小薇也笑得直不起腰，说：“俺老家就有那么一对老两口子，老头儿买回点好吃的，藏着自己吃，不让老婆儿知道。”童琴开玩笑说：“你小心别嫁个那样的男人。”小薇笑道：“那就让给你吧。”
她们又来到一家国货公司，想买点化妆品。童琴想买雪花膏，一问没有，只有胭脂、桂花油等，童琴考虑到自己是政治教官，不可浓妆艳抹的，于是便想出来。小薇还在挑胭脂，童琴只好等。这时就听有人唱道：“一介一和惠与夷，一去一奴微与箕；一生一死婴与臼，一覆一复申与伍；一荣一辱李与苏，一默一言介与狐；一亮一瑾蜀与吴，一攻一守墨与输；相反相成狷与狂，相嘲相得惠与庄；羊陆相仇而相睦，葛马相敌而相服；尹邢相爱始相妒。”歌声鼻音很重，就象风琴声。小薇问童琴：“这是唱的是什么歌？”童琴仔细听了一下，说：“我听着有点象太平歌词。每一句都有两个历史人物，比如他唱的那句一荣一辱李与苏，不是指苏武和李陵吗？一亮一瑾蜀与吴，不是诸葛亮和他哥哥诸葛瑾吗？”二人正在议论，那个唱歌的出来了，头上戴着瓜皮帽，身上穿着长袍马褂，戴着厚眼镜，拿着一本线装书，捻着山羊胡子笑道：“对啊，每一句都有两个历史人物。”童琴问：“这首歌的名字是什么？作者是谁？”唱歌人笑道：“我都不知道。”小薇接过去说：“这样的歌俺也会，你们听好了：闯王和霸王分不清，张飞当了岳飞的兵。哥白尼发现新大陆，杨六郎三打白骨精。”人们听罢都大笑起来。那个老先生还要小薇把那四句歌词记下来，小薇笑弯了腰，说：“俺的同学人人都会，还用记什么？”
童琴忽然问小薇：“让你象我一样讲政治课，你感觉怎么样？”小薇忙说：“俺哪行啊？你的知识那么丰富，见解那么深刻，俺咋比啊？”童琴有点吃惊，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连你都认为你不行，谁还会认为你行呢？”小薇低着头说：“这不是谦虚吗？”童琴一本正经地说：“你那不叫谦虚，叫懒。谦虚是你做出成绩以后，别人奉承你的时候，你客气两句。现在你什么都还没做，也没有人奉承你，你自黑什么？谦虚和懒很象，人们往往分不清，错把懒当谦虚，以致被人轻视。你那种心态，时间长了就会拒绝进步，变得消极和懒惰。《论语》上不是说，冉求有一次对孔子说，非不说子之道也，力不足也。还没干就先找借口，就是你这种情况。”小薇还是不太明白，问：“那俺该怎么说呢？”童琴笑道：“比如我问你当政治老师怎么样，你如果想当，就应该这么说，我想试试。如果你不想当，就应该说，我对政治不感兴趣。”小薇哦了一声，说：“是啊，原来谦虚不是懒，真是长知识了。姐，你对政治真感兴趣吗？俺总感觉政治太可怕了，是男人们的事。”童琴说：“谁对政治感兴趣啊？这不是没办法吗？在这个世道，你要是想出门混，绕得开政治吗？我们天天喊着要打鬼子，不就是政治吗？打鬼子就是现在最大的政治，谁也绕不开。”小薇说：“也是，你想远离政治，政治找上你的门了，你怎么办？”童琴说：“就是这个意思。”
她们二人正在路上走，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二人忙躲到一旁，只见两名军官正骑着马跑。童琴仔细一看，其中一匹马上坐的正是宁雨，于是向他挥挥手绢。宁雨也看见她了，猛地一勒马，马的前腿便离了地，几乎要站起来，咴咴直叫。小薇吓得脸色发白，直往后躲。宁雨骑在马上，不慌不忙，等马安静下来，便向童琴拱拱手就又往前走，很明显是去执行公务。小薇喘着气问：“那是谁啊？”童琴淡淡地说：“我的一个老乡，在长官部呢。”小薇又问：“你们熟吗？”童琴说：“当然了，我们一起长大的。”小薇笑道：“那你们的关系可不一般啊，有没有那意思？”童琴不屑地说：“他啊，穿上龙袍也不象皇上，我能看得上也吗？”小薇笑道：“别人都说穿上龙袍不象太子，你却说穿上龙袍不象皇上，你的标准也太高了。你想当皇后啊，可惜现在民国了，没皇上了，自然也没皇后了。”童琴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你想得太多了。诶，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思啊？要是有，我给你们牵个线。”小薇不好意思地说：“瞧你说的，俺就是看他骑在马上很帅。”童琴笑道：“还是有意思啊。别不好意思了，哪天他有时间，我给你透透。”
一开始童琴也是开玩笑，后来一想宁雨也帮了自己这么大忙，给他介绍个对象也是应该的。她又看看小薇，正托着腮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小家碧玉的，和宁雨还很般配，她感觉更加有趣。不知怎么的，她又回忆起二人小时候一起玩泥巴，一起捉虫，一起挨大人骂的情景，心里感觉很亲切，嘴角荡起了笑意。她一抬头又看见小薇，猛地收住自己的思绪，暗道：“我想这干什么？莫非心里还真有他？既然答应了给他们二人牵线，那就牵吧，正好也借此机会看看自己在宁雨心里是什么位置。”但一想把宁雨介绍给小薇，她心里又舍不得。她感觉她和小薇认识还没多长时间，而和宁雨却是自小长大的，虽然对他没有那种意思，但还是觉得和他关系更近些，把他介绍给一个认识没几天的人，既不忍心，也觉得没谱。况且，宁雨在长官部当差，谁敢没事去那种地方找人啊？现在前线吃紧，宁雨那么忙，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如何才能联系上他呢？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过了几天，小薇又来聊天，说：“给俺说说你那个老乡的事。”童琴心里直发笑，说：“你还真上心了。不是不给你介绍，是他在长官部当差，我不敢随便去找他。他又那么忙，没时间来找我。我们虽然同处一城，却不能随便来往。”小薇点头说：“说得也是，那你就先给俺说说他的情况。”童琴只好说：“他这人吧，人是不错，忠厚老实，诚实可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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