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琴担心同学们，想写第三封信。她转念一想，学校正在撤离，他们不一定能收到，于是也就罢了。信虽然没写，可她一直都在担心。这一天，她照常到剧团上班，不知听谁说，南京失守了。她赶紧找来报纸一看，只见上面头版头条登载着鬼子进南京的消息，她的心立刻便紧张起来，更加担心同学们的下落。报纸上登载得比较简单，只是说明了日军进城的时间和国军撤退的情况，其他情况没有说明。她心里既着急又无奈，又找来其他的报纸，登载得都差不多，不由痛骂道：“这些记者都是干什么吃的，连这都说不清楚。”
有人问童琴是怎么从南京出来的，童琴便如实说了，他们便开玩笑说：“原来是鲁迅保佑你躲过了灾难。”童琴笑道：“这是一连串的巧合造成的，你们千万不要乱说。”后来童琴发现，人们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由地非常纳闷。一个青衣把童琴拉进女更衣室，插上门，扭扭捏捏地走过来，用假嗓子说：“鲁迅是怎么保佑你的，他是不是给你托梦了？”童琴感到哭笑不得，说：“哪跟哪啊？你们想得太多了！我们那所大学思想控制得很严，禁止看鲁迅的书。我有几本被学校搜去了，结果我被学校开除了，就离开了南京，就这么简单，不是你们想得那样。”那人还不信，举着兰花指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不传播小道消息。这里只有咱姐妹二人，你就如实说吧。我的对象就在南京，我真担心啊。”童琴听了她的假嗓音，心里直恶心，不耐烦地说：“我早就说过了，这里没有神秘的意思，你们都想得太多了。当时离开南京的人多了，他们都有谁的保佑？”那人只好说：“你的嘴可真严。”童琴一边开门一边说：“我都说了，你们爱信不信。”说完她便出去了。童琴回家，越想越可笑，于是对小段说起来。小段也笑道：“不新鲜。现在战局不利，人们思想紧张，各种小道消息都有，有的人宁可信其有，不信其无。他们要是再问你，你就说你是从南京飞出来的。”童琴严肃地说：“我再怎么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能传播封建迷信，胡说八道呢？万一我被抓了，你去保我吗？”小段不解，问：“谁会抓你？”童琴说：“那还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警察局啊。现在形势这么紧张，国民政府对言论管制得会更严厉。”小段笑道：“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荆绳啊。不过这种政治敏感还是应该有的。”
童嫚也笑道：“当时童琴被学校开除，从南京出来，现在看来还真是好事。”小段也说：“现在的南京，我听说是血流成河。她要是落在那里，得受多少罪啊！”童琴忧心忡忡地说：“就是不·知道我的同学们都怎么样了。”小段叹口气，安慰她说：“国民政府还是重视高校的，迁都的时候把高校列在首批迁移名单里，只是不知结果如何。我就纳闷了，鬼子来到中国大发淫威，不干人事，这就能征服中国了？不过是为汤武驱民！”童琴高声道：“鬼子想吓住我们，我们偏不怕，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
这天晚上，童琴做了一夜的恶梦，梦见她的学校因为耽误了时间，没有找到船，所以没有迁出去。她一会梦见披头散发的叶红被日本人拉走了，一会梦见那个曾经给自己写情书的班长被日本人用刀挑死了，一会梦见他们的辅导员也被日本人挑死了，总之浑身都是血，惨不忍睹。她从恶梦中惊醒，擦擦眼泪，辗转反侧了很久，才又睡去。忽然那个胖女孩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站在童琴面前。童琴竟忘记了二人之间的不愉快，上去一把抱住她，叫道：“我的天啊，没做梦吧，你是怎么从南京跑出来的？”胖女孩还没说话就哭了。童琴详细了解情况，胖女孩好半天才止住悲声，说：“咱们班的女生，只要是有点模样的，都被鬼子rape了。我长得太难看，鬼子不感兴趣，这反倒救了我。我一路上装疯卖傻，鬼子打我我不还手，拉我我不动，还冲他们傻笑，象个乡下的傻大姐，把他们逗乐了，他们以为我是疯子，就不杀我了。我来到江边，没有船过江。这时从上游漂过来一扇门板，正好搁置在我眼前。我上了门板，手里拿着一段木棍，就在江上漂泊。我在水上漂了一夜，饿晕在江上，被江北的渔民发现了，把我救了。”童琴睁大双眼听着，忍不住问：“你在江上漂泊，怕不怕？”胖女孩说：“怎么不怕？自从南京失陷那天，我就生活在恐惧和绝望当中。看见鬼子杀人，我吓得捂着嘴直哭。但我有一个信念，就是一定要想办法出去。也是天无绝人之路，那天没有风，江上浪很小。我大晚上在长江上一个人漂泊，你能想象是一种什么感觉吗？”童琴问：“什么感觉？”胖女孩说：“我是又冷又饿又害怕，不知会漂到哪里，感觉不到一点希望。为了防止门板翻了，掉进江里，我把自己的衣服撕成一条一条，把自己绑在门板上。总算过了江，我谢过渔民，来到浦口，见火车就上。我想起你在徐州，于是就下来了。一路上，我把脸都丢完了，才捡了一条命……”她说完又开始呜呜地哭。童琴也跟着哭了，安慰她说：“能出来就好。你这是大智若愚，假痴不癫，有孙膑之智。”胖女孩止住悲声，说：“得了吧，你就别占了便宜卖乖了，全班同学属你走得风光又体面，你的命可真好。你怎么那么有先见之明，还是得了高人指点了？”童琴哭笑不得，说：“还不是你害的我吗？如果你不在教室里看那本书，哪有这事？谁想得到南京丢得这么快？都是歪打正着，打喷啑把腰扭了，寸劲。”童琴最后的话把胖女孩逗乐了，说：“打喷啑扭腰，你打一个我看看？”他们又象在校园一样打闹起来。忽然，童琴跌倒了，梦便醒了，哪有什么胖女孩？童琴想，就算是她装疯卖傻逃出城，鬼子封锁了长江，一条船都没有。即使是男人，也休想过江，何况她一个女孩呢？达摩乘苇叶过江，那只是神话，梦终归是梦，想到此她又哭了。
她又想起现在的战局，只有一个月便把首都丢了，还三道国防工事呢，什么东方马奇诺，原来什么都不是，国民革命军怎么这么没用啊!唐生智说得比唱得都好听，结果没几天便丢了南京，除了念佛，还会干什么？真是废物点心一个。死守上海三个月，换来的竟是南京迅速失守，还有什么意义呢？以前她对战局有一种盲目乐观，以为只要国民政府抗战，打败日本鬼子是不成问题的，所以她总是为国民革命军、国民政府辩护。现在从南到北都一溃千里，以前的看法实在太简单了，她忍不住都要骂了。如果姐夫说的是真的，现在中日正在和谈，那可就太丢人了。她想，这样的国民政府，又专制又无能，怪不得有人往延安跑。她甚至都有那个想法了，只是没有渠道。她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中国怎样才能打败鬼子。
第二天，她满怀愤懑和困惑地来到剧团里上班。中午吃了饭休息的时候，人们三三两两地聊天。一个清洁工穿着黑棉袄，双手抄在袖筒里，说：“才打了半年，便把首都丢了，再打下去怎么得了？”一个留着分头的男演员不阴不阳地说：“中国太落后了，怎么打得过日本人？”周围人都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看门的大爷胡子花白，身穿一件破旧的军大衣，说：“看着吧，鬼子也闹腾不了几年。”一个光头的男人问：“你怎么知道？”看门大爷说：“《推背图》上写着呢，一到鸡年鬼子就完蛋了。”人们都问：“是真的吗？”看门大爷说：“当然是真的了。老祖先早就给我们预言过了，只是我们看不懂，只有事后才明白。十二月中气不和，南山有雀北山罗。一朝听得金鸡叫，大海沉沉日已过。”童琴也听见了这些话，感到现在形势紧张，什么谣言都有，心里更加烦闷。白琴师也在一旁，听完看门大爷的话，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说：“战争虽然很复杂，但并不神秘，只要掌握规律，还是能打胜仗的。国军的打法不行，不能这么硬碰硬，得换一种打法。”那个穿黑袄的清洁工问他：“换什么打法？”他说：“我听说有一种战术，叫敌进我进……”这时童琴走过来，正好听白琴师讲敌进我进，她上大学受过军训，一般军事术语也听说过，但没听说过这么违反常理的话，于是心生好奇，忍不住问：“我听说过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怎么还有敌进我进呢？”白琴师看了她一眼，说：“你一个女孩，问这干什么？”这时导演来了，叫道：“别磨洋工了，赶快干活。”大家于是都开始工作。
这里正在拍一部神话剧《后羿射日》，编剧听说童琴有文化，又让她把台词按角色抄出来，发给演员。她把纸铺平，看着剧本，把毛笔蘸足墨水，便开始抄写。童琴抄着抄着，突然咯咯地笑起来。一旁的白琴师问为什么。童琴止住笑，指着剧本对白琴师说：“你看这里，赞美后羿射日，把后羿射日比作吕布辕门射戟。后羿那个时代的人怎么知道后来有个吕布呢？他们是说不出这句话的。还有这里的道具，竟出现了筒车。我上初中就知道，筒车是唐朝才出现的，书上有插图，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背景上出现了玉米地、山药地，那都是明末才进入中国的，后羿时怎么可能有呢？”白琴师也笑道：“这就是在演戏，不是搞学术，不必那么较真。如果一定要还原后羿时代的历史风貌，那这戏就没办法演了。”童琴又发现里面有一段情节，说后羿有一次和大禹说话，说了一句“不就是条虫子吗”，把大禹惹怒了。童琴想不明白，白琴师微笑说：“你没听说禹是一条虫吗？顾颉刚说的。”童琴也想起有这么件事，说：“顾先生那话倒底是什么意思？大禹明明是个治水的英雄，怎么成了一条虫子呢？”白琴师说：“顾先生的意思是，禹那个字的意思是一条虫，并不是说禹这个人是一条虫。童琴问：“大禹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难听死了。”白琴师说：“你有所不知，过去虫的范围要比现在大，比如龙是鳞虫，《水浒传》上把老虎叫白额吊睛大虫。”童琴笑道：“对，我老家现在还把蛇叫长虫呢。只不过剧本里出现这句话，含义太深，不太合适吧。”白琴师说：“这是一桩著名的学术公案呢，很多人都知道，用在这里也行。”
等抄完了，童琴又想起白琴师说的那句敌进我进，实在想不明白，于是又问起来。白琴师说：“很简单的，你自己想一下就明白了。”童琴还是不明白，但好奇心更强了，他越不说，她越想知道。她最后想，如果要让白琴师告诉自己，只有曲解他的话才行，和谣言倒逼真相一个道理。第二天，童琴见到那个琴师，说：“你说国军是硬碰硬，那你说的敌进我进，双方都前进，不也是硬碰硬吗？”白琴师看了她一会，才慢慢地说：“我说的敌进我进，不是那个意思。”童琴问：“那是什么意思？”白琴师想了一下，严肃地说：“你要是真想知道，下班以后咱们去外面说。”童琴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明白为什么，问：“为什么不在这里说？”白琴师才说：“敌进我进是一种战略，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中午吃完饭，咱们去外面晒太阳，我告诉你。”童琴答应了。
等吃完午饭，二人各自搬了一个凳子，坐在台阶上晒太阳。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饭后大家心情都很好，天南地北地聊。白琴师先是问她：“你认识哪种乐谱？”童琴纳闷，不知道他问这个干什么，但也顺着他说：“我在学校时就学过简谱，1、2、3、4、5、6、7的那种。”白琴师说：“你要是在这里干，最好认识工尺谱。”童琴想起来，在她昨天抄的台词一侧，有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于是问：“就是台词一边的那些符号吧？”白琴师点头。童琴又问：“那都代表什么？”白琴师说：“它是用上、尺、工、凡、六、五、乙来代表七个音……”这时其他的人听他俩越谈越高深，便躲远了。白琴师向四外张望一下，发现其他人都走了，才严肃地说：“现在我告诉你什么叫敌进我进。你别看日本鬼子到处高歌猛进，他们的兵力也不足，只能控制那些大城市和交通线，那广大的敌后，尤其是农村，都处于无政府状态。我们就是要到敌人后方去，积蓄力量，等机会到了，在敌后遍地开花，这就叫敌进我进。”童琴突然发现，白琴师说起话来神采奕奕，熠熠生辉，心里充满了光明和温暖，于是又问：“到了敌后，四处都是敌人，我们的人吃什么？”那个琴师说：“没你说得那么可怕，敌后如果到处都是敌人，我们也就过不去了。应该说，敌后真正的敌人也不多，到处都是落后的群众，所以我们到了敌后就要发动群众，组织群众，依靠群众。没有群众，我们便不能生存。群众才是我们在敌后发展的基础。”童琴又问：“是不是和围魏救赵一样？”那个琴师说：“有点象，但不是一回事。围魏救赵的目的是救赵，救完赵就要撤出魏国。我们是要一直在敌后发展壮大，建立根据地，直到把鬼子赶出中国。如果打个比方，就象西方的木马计、孙悟空钻到妖怪的肚子里一样。我们到了敌后，由于力量还不足，只能以游击战为主。等将来有了力量，也会走向正规的。从中国的地形看，太行山是一座天然的堡垒，就象中国的脊梁骨一样。从太行山向四外扩张，就会发展到整个华北，所以太行山是中国敌后抗战的基地。长江中下游多山多水，也很适合开展敌后斗争。我们利用好了这些地方，鬼子还能灭亡中国吗？”童琴又问：“你别光说得那么好听，有实例吗？”那个琴师说：“当然有了。听说过平型关战役吗？那就是发生在敌后的一次战役，是中国军队第一次打败鬼子。除这次以外，八路军129师奇袭了鬼子的阳明堡飞机场，烧毁敌机24架；120师在雁门关设伏，也取得了胜利。聂荣臻将军已经率领八路军越过了太行山，在阜平、唐县一带活动，建立了晋察冀边区。张学良的副官吕正操也脱离了东北军，在冀中平原上坚持战斗。”童琴第一次听到，敌后取得了这么多胜利，又在异国他乡听到故乡的消息，不由大为兴奋，叫道：“太好了，我就是保定的，就在冀中平原，离阜平、唐县都不远。”童琴感到抗战好象就要胜利了，她也要回家了，不由得手舞足蹈。那名琴师等她安静下来，才说：“你高兴得太早了，积蓄力量是一个长期的、艰苦的过程，这才刚刚开始。”说着二人分开了。
童琴一边工作一边想着这个敌进我进的策略，感觉既新鲜又有趣，不由得有些向往。突然，她想起琴师举例时提到了八路军，暗想：“这个人为什么给八路军宣传呢？难道他是CP？她早就听说过CP，心里一直都很向往，但无从结识。现在如果真遇上，那可是一个值得珍惜的机会，但在国民党统治区又充满了危险，她既兴奋又恐惧。终于，对真理的向往还是战胜了恐惧，她于是决定和他进一步交往。从此以后，童琴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革命道理，慢慢感觉中国的前途不是那么悲观了，方向越来越明确了。但她从没有问过他是不是CP，他也没有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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