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琴刚回到学校,还没坐稳,叶红便一本正经地说:“你摊上事了。”童琴一怔,便问是怎么回事。原来就在童琴去看她姐姐的时候,她从上海买的那几本鲁迅杂文集被学校发现了。这所大学属于军队,对学生的思想控制得特别严。在一般的大学,出了这种事,可大可小,马马虎虎,最多是通报批评,也就过去了。但这所大学可就不同了,严重的要送警察局,一般也得开除,最轻的也要记入档案,说是有过激思想。就这么一句话,以后就别想进军队工作了。他们在上海,以为真是到了自由世界,所以也放松了警惕。又因为在货车上坐了五六个小时,回来已经是灰头土脸的,所以都忙着搞个人卫生。恰好这时小段又来看她,她一高兴,百密一疏,结果出事了。
童琴怅然地坐在床上,说:“我记得我藏好了啊,学校是怎么发现的?”叶红说:“你想想,是不是赵如兰(胖女孩)借过你一本啊?”童琴说:“我想起来了,是她借过我一本。当时我还对她说,出了事可别说是我的。她满应满许的,结果还是把我招出来了。她拿到哪里看去了?”叶红说:“那我可不知道。”这时胖女孩回来了,一看见童琴便扑到童琴的怀里说:“都是我害了你啊。我去教室学习,心想看课本累了,就看段鲁迅的杂文,调节一下情绪,结果被查住了。”童琴大怒,一把推开她,吼道:“你在宿舍看看就得了,还拿到教室看,那不是找事吗?出了事你还不兜着,把我说出来,不是诚心害我吗?”胖女孩嚅嚅地说:“我说是我的,可他们在书里发现你的名字,就是不信。”童琴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真是八百斤面蒸的大寿桃,大废物点心一个,连句瞎话都编不圆满。你说怎么办吧!”叶红过来解劝,说:“算了,算了,事都出了,你打她也没用,还是想办法争取学校宽大处理吧。”胖女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都是我不好。”说着她就要自己抽自己的嘴巴。童琴扭过脸去,叶红拉住她说:“行了,你就别添乱了,好好想想吧。”胖女孩依然喋喋不休地说:“你不要恨我才好,我真是不诚心的。你得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啊。如果这辈子不能补偿你,那就下辈子……”童琴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说:“别说没用的了,我恨你有什么用?这事主要是因为我,我就不应该借给你。还有那个挨刀的。事都出了,就别说没用的了,做好最坏的准备。我想,学校总不致于把我送警察局吧,最大的可能就是开除,这有什么啊?你们都别费心了,我明天自己去交待。”叶红突然严厉地说:“有什么?你离了学校去哪里?家已经回不去了,你流落街头吗?别逞能,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吧。”童琴依然不服气地说:“我又不傻又不呆,就不能自食其力吗?明天我就去找工作。”叶红忍不住吼叫:“你怎么还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时候?鬼子要来了,哪里还招工啊?你什么也别说了,听我的。我明天和你一起去,再叫上班长,请求学校宽大处理。”胖女孩不解,问:“叫他干什么?”叶红气愤地说:“你怎么啥都不懂?多一个人,就多一层缓冲。”童琴突然说:“坏了,他给我写过情书,我连回都没回,这次去找他,他还管吗?真是没有求不到的人,没有走不到的路啊!”叶红深谋远虑地说:“不管他管不管,都要告诉他。他怎么也是个班长,你出了事都不告诉他,明显的是目中无人。”童琴说:“说实话,我真不愿意去找他。”叶红说:“明天咱们一起去,你怕什么?”
第二天一早,童琴和叶红连饭也没吃,就到男生宿舍去找他们的班长。宿管不解地看着他们俩,问有什么事。叶红说:“有点紧急公事,求你去叫一声。”宿管不情愿地去叫。过了一会,一个男生蓬头垢面地出来,一边走一边系扣子,不情愿地说:“你们一大早的,有什么事?”童琴看他刚起床的样子,真不想理他,但没有办法,只好陪着笑脸说:“我有几本禁书被训导处发现了,想麻烦你陪我去一趟。”这个男生揉了揉眼,认出是童琴,脸上显出得意的神色,慢腾腾地说:“你再说一遍,是怎么回事。”叶红耐着性子说:“童琴的几本禁书,被学校发现了,想求你去说说情。”这个男生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你们先等等,我去洗把脸。”又过了半小时,他才出来,说:“按说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但咱们这所大学就是这样,谁也没办法。训导处的主任是刚调来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急于表现,你们正好撞在他枪口上,我去了他们也不一定给面子,你们还是另请高人吧。”叶红说:“都好几年的同学了,行不行的,你怎么也得跟着跑一趟啊。”童琴也赶紧说:“是啊,是啊,同学一场不容易,你就耽误半天时间吧,有时间我请你吃饭。”他不紧不慢地说:“还是免了吧,我去了也白搭。”这时那个胖女孩来了,见他不答应,上前揪着他的耳朵问:“你去不去?我们找你,是给你面子,你还烧包了。”他这才说:“你们怎么也得等我吃了饭吧。”童琴说:“那咱们一起去吃吧。”吃着早点,那个男生说:“你们一大早来找我,怎么把辅导员忘了?还是先找他说说吧。再有,训导处的主任是个大烟瘾,先买两盒好烟送给他。”叶红也说:“那辅导员爱磕瓜子,还得买包瓜子。”童琴只得去买。
他们四人找到辅导员,先把瓜子送给他。辅导员看了一眼,慢条斯理地对童琴说:“你的事我听说了,因为鲁迅的几本书。这个问题很严重,恐怕要上纲上线,给你扣大帽子。我是你们的辅导员,出了事我也有责任,所以我应该回避。再说,训导处的主任喜怒无常,谁也摸不准他的脾气,去人多了好不好还真难说。你们先去吧,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四人只好去训导处。路上胖女孩对那个男生说:“你是男生,又是班长,这回就看你的了。”他笑笑说:“我尽力而为。”叶红象参谋长似的进行安排:“咱们进去以后,先让童琴去交待,听听那主任怎么说。如果他要开除童琴,我先去劝。如果不行,班长再去劝,千万别一齐上,鸡一嘴鸭一嘴的,那样惹人烦。”四人都同意了。他们来到训导处,那主任不在,他们只好站在一旁等。
又过了半小时,训导处主任来了。这个人有四十来岁,瘦高的个子,长着一张驴脸,一双金鱼眼往外鼓着,一个大酒糟鼻子。他也不看来人,一坐下就点起一支香烟,猛吸了几口,向办公室其他的人安排今天的工作。童琴不安地站在一旁,其他三人也巴巴地等着。好不容易他的事完了,童琴才上前要交待案情。童琴还没说完,那个主任便把烟蒂向地上一扔,挥着手说:“只要你承认就行了,不要说了。你们都回去等消息吧。我和校长研究一下再做决定。”童琴把自己买的哈德门牌香烟偷偷送过去,他看了一眼便说:“委座提倡新生活运动,不兴这个了,我也要戒烟呢。”叶红刚想去说,那主任就说:“你们都别啰嗦了,回去等消息吧,我还要忙。”班长刚过来,那主任便不耐烦了,说:“让你们回去等,你们就回去等,我还有其他的事。你们都是党国的人才,我还能迫害你们吗……小郭,你的任务怎么样了?”四人一看,什么话也说不上了,只得出来。
胖女孩一下台阶便说:“这个主任长得真难看,真恶心。”叶红气愤地怼她说:“他难看,有权。你好看,有权吗?光说没用的。”胖女孩不说话了。童琴说:“怎么处理,他始终也不透一个字,咱们没办法说。”班长说:“我早就说,来了也没用,你们非让我来。”童琴强颜欢笑说:“大家都辛苦了,中午我请客。”叶红说:“算了吧,没有准信,你吃得下去吗?”童琴见两盒香烟没用上,便送给那个班长,他接过香烟便美滋滋地走了。第二天,学校公布了处理结果,把童琴开除了,胖女孩虽然没有被开除,也写入了档案。她的同学们都来送行,胖女孩哭着说:“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童琴惨笑道:“命中注定的,不要说了。古人云,三十六计走为上,有什么想不开的?”那个班长看到童琴真要走了,也觉得不舍,过来安慰她说:“别灰心,我看这也可能是好事。”大家一愣,都听他说:“现在上海快失守了,鬼子下一个目标肯定是南京。你们是不知道,咱们这所学校属于军方,现在危险来了,军方不想管,推给教育部,教育部也不想管,把咱们的学校来回推。别的学校都在组织撤离,咱们学校被当成了足球,还抓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你们说危险不危险?童琴现在离开,不是好事吗?”胖女孩说:“光说风凉话,换你试试?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上了好几年大学,连个毕业证都没有,憋屈不憋屈?再说,她的老家已被鬼子占了,她去哪里?”叶红说:“你们两个就别吵了。再怎么说也是好几年的同学,咱们送送她吧。”同学们都同意了。
班里每个同学都出了份子,为童琴送行。他们也不敢出去,就在学校的餐厅里订了一桌席。人到齐了,酒菜都上来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说什么。最后还是童琴端起杯里的香槟酒,说:“谢谢大家来送我,我先敬大家一杯。”同学们也都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就又都没话了。叶红想了半天才说:“我们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变态社会,谁也没办法。你走了,我们留下来的也是等死……”她这么一说,不少同学们落下了眼泪,女同学更是哭得呜呜的。童琴见状,赶紧说:“话也不能那么说,南京离上海有六七百里呢,还有三道国防工事,报纸上说能守半年呢!”这时班长突然站起来说:“我们要抗议,抗议这专制学校。鲁迅的书怎么了,他只不过是批评的力度大了一点,他的书便被查禁。我们都是向往光明的进步青年,结果却受到这样的迫害,我建议……”正在这时,又进来一伙学生,原来是学生会的人听说了,也来给童琴送行。大家聚在一起,都为童琴鸣不平,声讨专制的学校。学生会主席喝了一杯酒,说:“我提议,明天我们都去训导处,递交抗议书。如果学校不理,咱们就串连其他学校,把事情搞大。这都什么时候了,鬼子都兵临城下了,这里还干这个,真是吃饱了撑的。”同学们都群起响应。这时童琴突然站起来,擦擦眼泪说:“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同意这么做。一来是大家都喝了酒,并不冷静,不适合做出决定。二来学校的处理也不是最严厉的,比送警察局轻多了。三来现在是战争时期,国民政府管得要比平时严。如果你们遭到镇压,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都是我太大意了,连累了大家。大家吃好喝好,就散了吧。”同学们都不说话了。叶红问:“你明天离开学校,打算去哪里?”童琴淡淡地说:“天无绝人之路,我姐姐、姐夫来南京了。你们明天帮我把行李送过去吧。”胖女孩突然说:“你怎么不去找你那个男朋友啊?”童琴不耐烦地说:“你弱智啊?他们的企业在拆迁,我都不知道到哪里了,到哪里去找他?”
有的同学带来了照相机,大家都簇拥着童琴合影留念。第二天,同学们又帮着她运行李。他们最后聚集在学校的大门口,想到最后就要分离了,百感交集。童琴擦擦泪,挤出一丝笑容,说:“叶红,唱首歌吧。”叶红没有推辞,弹着吉它唱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寒,夕阳山外山……”同学们都跟着唱起来,还没唱完,就泣不成声了。那个胖女孩听罢,说:“都是我不好,你千万想开点,不要怨我。”童琴叹口气说:“别说了,都是该着的,你也不要太自责了。”辅导员也出来,说:“童琴啊,想开点吧。此时此刻,我把徐志摩的《再别康桥》送给你,劝你不要太伤感了。”他说着便朗诵起来:
轻轻地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地来。
我挥一挥衣袖,
做别西天的云彩……
童琴听他念完,说:“谢谢。这首诗写得云淡风轻的,不符合我现在的心情。我倒是想起一首《寄生草》,正好可以表现我的心情。”辅导员问:“什么《寄生草》?”叶红念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孤零零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是这个吧。”童琴点头,班长笑道:“那是鲁智深大闹五台山以后唱的,你一个女生,怎能和他比?”辅导员不以为然地说:“心情不分男女、僧俗,我看可以。”胖女孩说:“送别诗那么多,我现在一首也想不起来。我只送你一句粗话,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祝你一路走好,可别象徐志摩似的,坐飞机失事。”大家都面露惊异,叶红说:“闭上你的乌鸦嘴,光说不吉利的话。我只有王勃的两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咱们的情意就不多说了。”这时马车来了,大家帮着把行李装上车,叶红和胖女孩还要送,童琴说:“别送了,都回去吧。等我安顿下来,再给你们写信。”
童琴带着行李回到那家小旅馆,给姐姐一说,她姐姐气得叫道:“我就纳闷了,你上的那叫什么大学?读书还犯错误,被开除了,这叫什么事?我没上过大学,怎么也想不明白。叫你姐夫去找他们,评评这个理。”小段回来知道了,说:“你怎么不想想,这是天子脚下,怎么容得下不同的思想?你要想自由,就得离京城远点,天高皇帝远才快活。你一开始怎么考虑的,挑了这所学校?”童琴哭丧着脸说:“那时就图直接进军队,当军医,是铁饭碗,没想到这里的思想控制得这么严。”小段说:“我过两天就该走了,也没时间给你去跑这件事。走就走吧,前两天鬼子在杭州湾登陆,我看上海是守不住了。上海失守以后,南京也就快了,这说不准也是件好事。再说,你姐姐怀着孕,活动不方便,你就照顾她吧。”说完他又去了报社。
第二天,报社的调令下来了,调小段去徐州采访。小段赶紧去买船票,童琴帮着收拾东西。她拿出坚白送她的那个螺母,看了看,叹了口气,心想:“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南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见坚白一面。爱情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她把螺母装好,又把一些破鞋烂袜子的扔掉,收拾了两个大包,一个装衣服,一个装书。童嫚本来只带着衣物,也装了一大包,二人一齐赶往下关码头。要知二人还能不能重逢,请读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