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失守以后,军粮筹备处便无疾而终了。童老先生把剩下的军粮和账册交给了五十二军,就打算解甲归田,告老还乡了。
在保定失守前夕的某一天,童老先生抽时间回到家,安排家事。他插上大门,便开始收拾家财。这时传来咣咣的砸门声,童老先生装作没有听见,继续忙自己的。门外传来熟悉的喊叫声:“童大哥,我看见你回来了,别装了。”还有人喊:“你不敢开门,偷着发财呢?”童老先生只得开门。这几个人都是他的酒肉朋友,他很讨厌他们,但也不好不理。这几个人不等让就来到客厅,自己找座位坐下,自己倒茶喝。童老先生一边和他们开着粗鲁无伤的玩笑,一边推测他们此行的目的。有个白白胖胖的同僚说:“西大街遭到轰炸,大火烧了好几天,满大街的死尸,都没有人管,我实在看不下去。两国打仗,受苦的还是人民啊。”童老先生还没有听出他们的目的,于是说:“是啊,都怪鬼子可恶。”那个白胖的同僚又说:“鬼子固然可恶,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啊。所以我们哥儿几个就想请你带个头,参加战后建设工作。”童老先生顺口答音地说:“好啊,这样的好事怎能落下我呢?”这几个同僚一愣,随即都相视而笑。一个满脸麻子的同僚说:“有人说童大哥迂腐固执,不好说话,我就不相信,果不出我所料,童大哥也想攀高枝呢。”童老先生说:“当然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识时务者为俊杰,哪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但带头就免了吧,你们还是找年轻人带头吧。”一屋子的人都大笑起来。他们又闲扯了几句,便高高兴兴地走了。
童老先生把他们送走,回来对夫人说:“什么战后建设?还不是给日本人擦屁股?要当汉奸,就去当好了,还美其名曰战后建设,真不要脸。”童太太笑道:“你刚才答应得好好的,我还以为你真要跟他们走呢。”童老先生一本正经地说:“呸,我跟他们走个屁。但他们特别磨叽,我不答应,半天的时间就糟蹋了。”童太太问:“那你有什么打算?”童老先生想了想,说:“我这么大岁数了,适应不了新形势了,也侍候不了新主子了。好在老家还有一百来亩地,够养老的就行了。”童太太又问:“你不想往上爬了,难道就不想想儿女吗?难道就不想给他们谋个好前程?”童老先生不耐烦地说:“你这人真糊涂,童嫚都出嫁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还管她干什么?童琴不在身边,怎么管?球儿那么小,谁知道是不是走仕途的材料?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给儿孙当马牛。让管家抓紧时间收拾,明天咱们就回老家。”童太太不做声了。
第二天,他们刚要走,女儿、女婿来了。原来保定失守前,小段接到报社的指示,让他回总部,接受新的任务。临行前的晚上,小段拉着妻子的手说:“小嫚,你看,现在兵荒马乱的,你又怀着身子,就在家等我吧。”童嫚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小段叹了口气说:“这可不好说。将来战争胜利了,我就回来了。家里还有我妈呢,有事就找她。”童嫚又问:“你得给孩子取个名啊。”小段想了一下,说:“你就先取个小名吧。现在还不知是男是女,大名也不好定。”童嫚答应了,小段便去父母的房间了。
这一天晚上,有个身材矮小的妯娌探头探脑地来串门,说了几句闲话,便问起小段未来的安排,童嫚就如实说了。这个妯娌眨着一双小眼睛开玩笑说:“你家小段这回一走,和以前可不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男人都守不住寂寞,他万一哪天再带回一个来,你怎么办?”童嫚大吃一惊,强作镇静地说:“你别逗了,他不敢。”话虽这么说,童嫚听了妯娌的话,还是越想越有道理,后来那个妯娌絮烦的什么,她根本就没听进去,只是不住地点头。她结婚以前没有谈过恋爱,结婚以后心中便只有丈夫,绝对不允许别人分享。小段回来以后,她便要求跟着小段一起走。小段大吃一惊,气急败坏地吼道:“不是说得好好的,你在家等我,怎么又变卦了?现在兵慌马乱的,你又怀着孕,就别添乱了。”童嫚不依,说:“别人能活我就能活,什么我都不怕。你是我男人,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小段叫道:“刚才谁来了,和你说什么了?”童嫚说:“谁也没来。”小段怒气冲冲地说:“不可能,肯定有人瞎咧咧,你听那干什么?”小段又解释了半宿,童嫚都不依,小段只好说:“明天找你妈说你。”
第二天一大早,两口子便到了童家。小段一坐下就气呼呼地说:“童嫚,当着咱妈咱爸,你说说,你为什么变卦?”童嫚低着头不做声。岳母看着女儿、女婿,问:“怎么回事?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两口子过日子,就应该多谅多让,不要动不动就发脾气,针尖对麦芒的,可怎么收场?闹大了,让外人笑话,还不是光着屁股推碾子,转着圈丢人?你们别说了,回去吧,有话好好说,没有过不去的坎……”童老先生也说:“就是,回去吧。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的仇。两口子打架不用劝,放上桌子就吃饭,拉倒吧,拉倒吧。”小段又说:“今天的事,二位老人可得说说她。我要去南京,让她一个人在家等着。她本来也同意了,后来不知听了谁瞎咧咧,非要跟着我不可,我怎么说她都不听,二老帮着劝劝她。”童嫚才流着泪说:“他这一走,猴年马月才能回来,谁知道他在外边什么样!”小段说:“我还能怎么样?你话里话外的,是什么意思?不相信我吗?”母亲拉着女儿的手说:“你说,倒底是为什么?这里没有外人,你就说吧。”童嫚红着脸说:“我怕他,我还不是关心他,放心不下吗?”小段说:“你别光拣好听的说。你真实的想法敢说吗?还是我说吧,她是怕我在外边找小。你也太小心眼了。”岳母说:“小段是老实人,怎么会干那种事,你就相信他吧。”小段也说:“我心里要有别人,还能娶你?以后要有那种事,让我天打五雷轰。”童太太也说:“他都起誓了,你就别跟着他了。”童嫚哭着说:“问题是他这一走,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相信他现在说的话,可时间长了,谁说得准?”母亲批评女儿道:“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既然相信他,就别说别的了。你倒底是相信他还是不相信他?”童嫚还是说:“我相信他现在,时间一长吃不准。”童老先生一听,哈哈大笑说:“说来说去,还是不相信,那就跟着吧。咱们都是过来人,新婚燕尔的,舍不了也正常。”童太太白了丈夫一眼,说:“你倒是哪头的?”小段不耐烦地说:“问题是现在和平常不一样,鬼子在后面追,乱军之中,我的命都不保险,别说再带上她了。”童嫚不服气,说:“听你说的,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打仗吗?老家就安全吗?死就死一块。”她母亲一听,感觉也不好再说了,只好说:“那你可要想好了,这一路上得吃很多苦,保不其连命都保不住啊。”童嫚说:“家乡也不安稳啊?鬼子要来了,谁知道他们干什么?”她说着说着突然跪下,说:“娘,原谅我不孝吧,不能守在你身边了。你以后就自己照顾自己吧。”人们都拉她起来,她还是不起,说:“你们答应我,我就起来。”她母亲无可奈何地说:“行了,行了,我答应你。老话说的真对,闺女大了都是人家的人。小段,你可真有福啊,她铁心跟你走,你可要照顾好她。只是可怜了我们老两口,要是小梅不送人就好了。”说着也哭起来。小段纳闷,童琴的下边不就是球儿吗?他于是问:“小梅是谁?”童太太一听,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童嫚过来劝了母亲好一阵,母亲才止住悲声,指着童老先生就骂:“都是那个死老头子,老挨刀的。我第三胎生下来,他一看没把儿,不喜欢,不由分说便送人了。我连看看都没看看。你说,你倒底送谁了?”童老先生也一阵心酸,嚅嚅地说:“不远,就是我的一个同事。”童太太叫道:“是小圆吧。”童老先生点头。童太太恍然大悟,说:“我说他媳妇从来就没怀过孕,怎么平白多了个闺女呢?我问你,你说他们积德行善,观音菩萨送的,原来是你送的。你给我要回来。”童老先生忙说:“都送出去了,还要什么?你想了就去看看吧。”
小段见勾起了伤心的往事,于是转移话题问:“童琴怎么样了?”她母亲说:“别提了,更不让人省心。暑假回来,因为关公大祭,和她爸爸吵起来,一气之下回了学校,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你们去南京,给她捎点东西去。”小段问:“捎什么?”母亲把自己戴的耳环、镯子摘下来,说:“她一个人在外边不好过,你就把这捎给她,让她折变点钱花吧。”小段只得接过来包好。童老先生说:“你们走吧,我老了,回家养老,反正城里是不能住下去了。”小段忙问原因,童老先生说:“有几个同僚找了我好几次,说参加什么战后建设工作,我想来想去,不能和他们同流合污,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小段说:“是不能参加,谁参加谁是汉奸。就怕你回到乡下,也消停不了,树欲静而风不止。”童老先生说:“我回到乡下把门一插,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什么事?”
小段带着自己一根筋的妻子,乘火车来到汉口,又乘船顺江东下来到南京。童嫚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尤其是坐不惯船,又怀着孕,吐了很多次。小段一边侍候她,一边数落她:“让你别跟着,你非跟着,你以为我吓唬你啊?你听好了,以后的苦还多着呢。”童嫚不服气地说:“我愿意,我没来过南方,我开眼了。”小段只好说:“你开眼了,你开眼了,我算是服了你了。”小段带着妻子到了南京,对报社的人说去医院查胎位,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小段在报社开了几天会,新任务还没有下来,就在那里等,他妻子便催他去看看童琴。小段找到童琴的大学一问,才知道去上海实习去了,于是又回去等。童嫚问丈夫,上海打仗吗?小段说:“正打得厉害呢。”童嫚急得不行,自言自语地说:“鬼子势力可真大,打着北方还打南方。”
过了几天,小段又去童琴的大学里问。童琴刚从上海回来,正收拾行李,小段告诉她说,姐姐也来了。童琴大喜,跟着姐夫去了旅馆。姐妹一见,便拥抱在一起。小段说:“你们说话,我去买吃的。”童琴扶姐姐坐好,问:“一路上没少吃苦吧?”童嫚说:“那当然了,我都瘦了一圈。还好,胎儿没问题。”童琴说:“这么远,又不太平,你可真勇敢。”童嫚说起她来南京的动机,童琴笑得前仰后合,说:“你那妯娌就是逗着玩呢,你还当真了?我的傻姐姐。姐夫是什么人,你还吃不准吗?”童嫚也笑道:“我当然知道了,不过感觉她说得也对。这次分别和以前不一样,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见,所以我就跟来了。”童琴又问:“家里还好吗?”童嫚叹口气说:“鬼子已经占领了保定,咱们家都搬回了乡下。”童琴也叹息说:“爸爸不愿意当汉奸,也只能回老家了。这都是日本人闹的,一家一家的骨肉分离。万恶的鬼子真该死!”
这时小段拎着大包小包的回来了,童嫚打开一看,有一只烧鸡、一份鸡蛋炒西红柿、一条红烧带鱼,还有一些凉拌黄瓜丝,三大碗米饭。童琴帮着摆好,三人便吃起来。童琴一边吃一边说:“姐姐的肚子这么大,会不会怀了两个啊?最好是龙凤胎,生一次就都齐了。”小段两口子笑得合不拢嘴。童嫚说:“你念得书多,就给孩子起个名吧。”童琴说:“我想想啊。”小段放下水杯,问:“这兵慌马乱的,你们怎么从上海回来的?”童琴眉飞色舞地说:“这多亏了你那个朋友的帮忙。”小段说:“是坚白吗?他在忙什么呢?”童琴一边嚼着一边说:“我当时在一家医院实习,他去医院看病人,就这么认识了。他这人哪都好,就是说话有点没边,一高兴便不知道说什么了……”小段吃惊地望着童琴,思量着他们的关系。童嫚也头一次听童琴这么评价一个男人,不由地兴致勃勃地听。童琴滔滔不绝地说了十来分钟,才发现姐姐、姐夫都看着自己,感觉自己说得有点多了,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没吃饱呢。”说着低头吃饭。童嫚笑道:“这么说你们关系不错啊。”童琴含糊地说:“一般般啦。”小段笑道:“你要是对他有意思,我可以帮忙牵线。”童琴佯怒道:“去你的,你想到哪去了?”
吃完饭,小段拿出一个小包,交给童琴,说是她母亲捎给她的。童琴打开一看,不由地热泪盈眶,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现在形同敌国,音信断绝,真把人愁死了。”童嫚也说:“是啊,我现在也想家啊。我也太狠心了,一咬牙便离开了家。”小段说:“连我都纳闷,你当时怎么那么有主意,连你妈都劝不住你,真是自做自受。”童嫚恼怒地说:“还不是因为你!”童琴见天不早了,便站起来,告别了姐姐、姐夫,就要回学校。童嫚见天黑了,便叮嘱小段送送她。
路上,小段问童琴:“你是不是爱上坚白了?”童琴低着头说:“在上海他一有时间就找我,我有什么办法?”小段笑道:“你愿意就说你愿意,何必推到他身上?”童琴辨解说:“我说了不只一次,我们不会有结果,劝他不要来了,他不听。”小段笑道:“然后你就同意了?”童琴红着脸说:“那么多人看着,我怎么也得给他个面子,让他出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