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雨在他原来的驻地等了一个多月,也没有等到上级的任何命令,那里残留的粮草也快完了,他们于是决定归队。宁雨记得小段说过,宋哲元军长去了保定,于是决定去保定寻找大部队。他们还不知道,二十九军已经改编为第一集团军,在津浦路上布防。
这一天早上,他们吃过饭,打好背包,就出发了。他们从那所小学门口经过,那名女教师正好来上班,看见他们,问宁雨:“又出发了?”宁雨笑笑说:“是啊,我们归队去。”女教师又问:“打完仗你还回来吗?”宁雨挠挠头说:“谁知道什么时候把仗打完啊?等打完仗,还不定有谁没谁呢?”女教师闻之泣下,说:“你走吧。”
他们沿高保公路走了两天,一过了石桥,只见各条大路上走的都是军队。这些军人都头戴钢盔,穿着草绿色军装,端着冲锋枪,排着整齐的队伍往前走。雄赳赳地大炮过去一门又一门,军官们坐的都是小汽车,辎重也用汽车拖运。宁雨他们第一次看见这么先进的装备,这么阔气的军队,不由站住脚,嘴里啧啧称奇。他的一个士兵说:“这是中央军吧?看人家那装备,我连摸都没摸过,更别说用过了。都是中国军队,怎么差这么多?”另一个说:“他们装备好,打起仗来,让他们往上冲,咱们一边看着。”宁雨没有做声,心中暗想:“看着倒是象那么回事,就是不知道他们的战斗力怎么样,别是中看不中用吧。”他们看了几分钟,就退到一条田间小路上,商量怎么办。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青纱帐,略微有些变黄了。庄稼长势很好,就是地里没有一个人。
他们刚刚坐下,一队中央军士兵便冲过来,把他们包围了,用枪逼着他们说:“举起手来。”宁雨赶紧立正敬礼,说:“报告长官,我是二十九军的军官,这是我的证件。”人家连看都不看,照着宁雨后背就是一枪托,吼道:“少废话,跟我们走。”宁雨一看,这些人真横啊,不由地怒火中烧,拔出手枪就抠扳机。令他吃惊的是,自己的枪没响,他这才想起,因为还没到前线,为了避免误伤,所以都没有上子弹。他掏枪的动作把中央军惹怒了,又狠狠地打了他们几下。他们在人家的枪口下,也就忍了。他们被缴了枪,反绑上双手,押走了。宁雨一边走一边想:“这中央军仗着家伙好,就这么不讲理啊!别着急,有落到我手的时候。”中央军把他们押到黄庄,报告上级,说是抓到几名土匪。宁雨一听心里这气,被中央军当成土匪抓起来了,冤不冤啊?他于是大叫:“报告长官,我们不是土匪,是二十九军的。这是我的证件。”中央军军官拿过他的证件看了看,只见相片都快掉了,字迹也模糊了,说:“我看是冒充的吧。押到军粮筹备处去干活吧。”
他们被押到军粮筹备处,只见还有很多民夫被押来。很多大车都装着粮食赶到这里,士兵们便驱赶着民夫卸粮食。宁雨和那些民夫们一起,把一麻包一麻包的粮食卸下来,堆到一个高台上,码成整齐的垛,再用苫布盖好。季节虽是秋天,但是秋老虎的余威还在,所以不大一会,他们便汗流浃背了。监工手里拿着鞭子、木棍,象凶神恶煞一样,看见谁动作慢就打。宁雨他们是军人出身,比那些民夫们动作快,所以还没有挨打。
天黑了,宁雨就着咸菜,吃了几个窝头,就钻进临时搭起的帐篷里。诺大的帐篷顶上只吊着一盏马灯,里面非常昏暗,人动起来象鬼一样。里面苍蝇、蚊子乱飞,霉烂味、汗臭味、酸腐味及难以形容的味道混杂着,勲得人直想吐。用砖头、木板、柴草搭起的床铺,连成一片,也分不清是谁的。一个脑袋大、脖子粗的民夫坐在床铺上,吸着自己卷的烟,正在津津有味地谈女人,其他人脸上也都露出猥亵的笑容。宁雨纳闷了,怎么越是下层人性意识越强,对这种下流的东西越感兴趣啊?他自己当然也感兴趣,但和这些人比起来就差多了。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轻视、厌恶他们,感觉直恶心,于是出去透透空气。他坐在一个车辕上,看着满天的繁星,想起今天的事,也不知道以后怎么样,不由地感觉很憋屈。离他不远处还有人坐着聊天,但他没心情和他们说话。那些人见宁雨穿着一身军服,心里纳闷,问:“你是当兵的?”宁雨不愿意提起过去,说:“不是,我有个亲戚是当兵的,这身旧军装是他送我的。”他们又问了一些问题,宁雨懒得回答,于是来到水缸旁。他认真地把身上擦洗了一遍,感觉浑身清爽,才回到帐篷。里面咬牙的、放屁的、说梦话的,丑态百出。宁雨看见有个年轻人把腿伸到自己的床位上,于是把他的腿往回推,他醒了,叫道:“你弄疼我了。”宁雨笑道:“我就推了你一下,至于吗?”年轻人咧着嘴说:“你不知道,我这条腿上有伤。”说着他指给宁雨看。宁雨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看,这个年轻人虽然人高马大的,但却满脸稚气,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他那条大腿肿起很高,详细情况就看不清楚了。宁雨问:“你多大了,怎么来这里了?”年轻人咧着嘴坐起来,说:“倒霉催的呗。我叫大壮,今年才十五岁,前两天去看我姥姥,遇上中央军了。他们看我块大,以为我是大人,便要抓我。我说我才十五岁,他们说什么也不信,逼着我来干活儿。”宁雨又问:“你腿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大壮叹口气说:“不是我不小心,是被这里的监工打的。这里的监工特别不是东西,经常无缘无故地打人。你要小心呢。”宁雨又问:“他们都怎么打人?”大壮不耐烦地说:“明天你就知道了,我累了,先睡了。”说着他又躺下,会不大就传出了鼾声。
次日天刚亮,就传来一阵哨子声。人们都赶紧坐起来,忙着穿衣服。有人穿上了别人的衣服,有人把裤子当成褂子穿,不断闹笑话,也不断争吵。这时一个满脸油光的矮胖子闯进来,瞪着一双金鱼眼,象驴子一样大叫:“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快起?吃饭磨洋工,拉屎三点钟,干什么用?”说着他抡起鞭子,看见动作慢的就抽。民工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匆匆穿上衣服就往外跑。他们象一窝蜂一样,跑到水缸旁,为了争水瓢又吵起来。监工走过来,大吼一声:“真不象话,一个一个地来。”于是他们就都安静下来,依次搯水洗脸。
吃完饭,他们一刻也不敢耽误,马上就去干活。今天的任务是,把军粮装车,往前线运。一排马车有好几十辆,早停在不远处,车把式忙着铡草喂马。宁雨发现,大壮干活找不到伙伴,于是主动和大壮一起抬麻包。大壮腿疼,所以动作慢一些,再加上年轻,干活没眼力,没少挨打。宁雨知道他有伤,所以也不嫌弃他。矮胖的监工看见大壮动作慢,过来就是一鞭子。大壮的衣衫被鞭子撕破了,露出鲜红的血印,他疼得直哆索,一下倒在地上,嘴里直哎哟。一个满脸胡子茬的民工说:“老总,他还小,又有伤,所以……”监工把眼一瞪,吼道:“就你多嘴!”说着他又抡起鞭子,照那民工就是一下,民工都不敢说话了。宁雨拉起地上的大壮,说:“老总,他还小,就照顾照顾吧。”监工不怀好意地说:“他是你干儿子啊,你护着他干什么?快滚一边去。”说着他又抡起了鞭子要打宁雨。宁雨大怒,一把攥住监工握鞭子的手,用力一拧,把监工疼得直咧嘴,说:“好大的力气啊!”宁雨夺过他的鞭子,扔得远远的,象教训小孩一样说:“不许随便打人。”监工没想到今天遇见了硬碴儿,倒退两步,狞笑道:“还反了你了,敢和老子过招,来吧。”他说着就掏枪。宁雨是特种兵出身,身手麻利,不等他把枪掏出来,过去就是一脚。那个监工一连倒退十来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民工们平时没少受他的气,今天看见他挨了打,都很解气,齐声大叫“打得好。”谁都不来解劝。
也是赶巧了,有两个车把式要铡草喂马,发现刀不快,一个罗圈腿的车把式便把铡刀片拿去磨。他把铡刀片刃向上放在磨刀石旁,用两块砖头稳住,又去端水。当他端了水回来时,看见宁雨和监工打架,于是驻足观看。监工一屁股坐在地上,也没坐稳,头就给铡刀片送过去了。那个端水的把式吓得一声惊叫,一盆水泼在脚面上。他冲过去拉那个监工,已经来不及了,结果监工脖子上的动脉被割断了,血很快涌出来。监工忙用手去捂,哪能捂得住?不一会,血流了一大片。他疼得满地翻滚,两脚乱登,浑身上下沾满了血,花哩乎哨地象耍马戏的,民工们都开心得大笑起来。又过了一会儿,那个监工两脚一登,眼一翻,就再也不动了。那个罗圈腿的车把式气急败坏地向宁雨吼道:“这可不怪我啊,都是你干的好事。”民工们也回过神来,都围过来。大壮对宁雨喊道:“你快跑啊,要不就跑不了了。”宁雨也知道摊上事了,事已至此反而不怕了,笑道:“外面有当兵的把守,我跑得出去吗?”
就在这时,从不远处的办公室里出来了个老军官,身穿整齐的军装,没戴帽子,老远就喊:“怎么回事?为什么打架?”车把式指着宁雨说:“都是他惹的事。”宁雨一看,那个老军官就是童琴的父亲,但在这里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低头等处理。童老先生把现场仔细看了看,对宁雨吼道:“跟我走吧。”童老先生把宁雨带到自己的办公室,把门关好,压低声音问:“你还想不想活了?”宁雨可算看见亲人了,不由地流下了眼泪说:“童叔叔,我不怕,不是我杀的。我踹了他一脚,他就倒在铡刀片上,割断了脖子死了。”童老先生喝道:“亏你还是行伍出身,这里是你说理的地方吗?如果把你交出去,五分钟你就没命了。你哪里也不要去,老实听我安排。”宁雨问:“你有什么好办法?”童老先生笑道:“他要是西北军的,我一个人就摆平了。但他是中央军的,所以有点难办。正好有一批军粮已经装好了,马上就要起运,你就混在民工里走吧。”宁雨忙问:“我走了,你怎么办?”童老先生笑道:“你只管走就是了,我来善后。”
这时门一响,一名麻脸的军官走进来。这个军官看见宁雨,大吃一惊,对童老先生说:“他不是那个打架的吗?”童老先生笑道:“对,他就是刚才打架的那人。他是我的亲戚,你看能不能让他混在你们的民工中间,离开这里?”这个军官挠着头说:“关键是他打死的是中央军,不太好办啊。”童老先生从抽屉里掏出一条进口香烟,塞给他说:“你就想想办法嘛,回来还有重谢。”那个军官眉开眼笑,说:“我看这样吧。你先把他捆起来,交我带走,有人问就说要交中央军处理。等到了我那里,我给他换身衣服,混在民工中间走,你说怎么样?”童老先生想了想,说:“好,我去捆他。”童老先生亲自动手,要把宁雨捆起来,却趁机暗中留了活裉儿,还偷偷塞给他一支手枪,低声叮嘱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那个军官看着宁雨的装束,突然问:“你一个民工,哪来的军装?”宁雨看着童老先生,童老先生笑道:“说实话吧,他也不是外人。”宁雨把被中央军抓土匪的情节说了一遍,那个军官面露不平之色,说:“我看这中央军也真够呛!一个堂堂的二十九军军官,他们都不承认,竟给抓了起来,真是骑着脖子拉屎,活活欺负人。你跟我走吧,半路上就有办法了。”
童老先生给那个军官办好运粮的手续,又说:“回来我请你喝酒,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那个军官忙说:“算了吧,现在军情紧急,谁有时间喝酒啊?以后再说吧。”他说着就和宁雨出来了。外面的民工看见宁雨被捆着,都不住地叹息。挨打的大壮也走过来,含着眼泪对宁雨说:“谢谢你了。你放心走吧,我明年给你上坟烧纸。”宁雨一听,不由笑道:“你想到哪去了,我死不了……”那个押粮的军官在后面喊道:“快走,磨蹭什么?”大壮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在后面追问,宁雨再也没有时间和他说话,只顾低头跟着押粮官走。宁雨到了押粮官那里,换了身民工的衣服,就混在民工中间出发了。押粮官又给童老先生打了个电话,说人安全离开了,才跟上粮车走了。
他们走了以后,童老先生又叮嘱那些民工们,如果有人来调查这件事,要说是监工自己栽倒在铡刀片上死的。又过了一会,果然有人来找童老先生,调查打架的事。童老先生哈哈大笑说:“民工和当兵的打架,也太胆大了,哪有这样的事?我已调查清楚了,那个监工喝多了,自己栽倒在铡刀片上死了。你们不信,就去问那些民工吧。”那些工民们平时没少挨打,都很恨那个监工,所以谁都不给他作证,中央军也只好不了了之。
要知宁雨后事如何,请读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