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白回到公司才知道，公司出事了，原料库被鬼子炸了。工人一死两伤，群情激愤，要求厂方抚恤工人，否则就闹事。何老板忙得焦头烂额，也没个准主意。坚白低声对叔叔说：“这说不定是好事。”何老板问：“什么意思？”坚白关上房门，压低声音说：“您内迁的提议，股东大会不是通不过吗？现在工人群情激愤，如果让他们都支持内迁，这股力量也不小啊。”何老板觉得有道理，说：“接着说。”坚白笑嘻嘻地说：“我看咱们不仅不要镇压工人闹事，还要策动他们闹事，但要他们再加上一条口号，就是内迁。”何老板想了一下，说：“可以，只是工人听话吗？你明天代表我和工人去谈谈，先沟通一下，看看怎么样。不过，要注意保密。”
第二天，坚白穿了一身工人的制服，在瘦小枯干的生产科长的带领下去见工人代表。工人代表共两个，一个三十多岁，又黑又瘦，头戴鸭舌帽，身穿利索的工作服；另一个年纪大点，背有点驼，也是一身工作服。双方见面后，坚白就开门见山地说：“这次鬼子炸了咱们的原料库，你们死了阶级兄弟，我知道你们心里悲伤。但你们也应知道，公司也蒙受了巨大损失，所以大家要团结起来，共体时艰。我这次代表何老板来和你们谈谈，一定满足工人兄弟们的合理要求。”工人代表拿出一份文件，说：“我们的要求都写在这上了。你们同意，就赶快照办，不同意我们就闹事。”坚白低头一看，上边要求厂方支付工人的医疗费、抚恤金、死难工人的丧葬费、死难工人家属的抚养费等等十多项。坚白对生产科长说：“你去找点水，不能这样慢待工人兄弟们。”生产科长出去了。
坚白这才对工人代表说：“你们要的医疗费、抚恤金、丧葬费我就做主同意了。不过何老板也有这件事，要工人兄弟们帮忙。现在大敌当前，何老板是爱国的，他想把工厂迁往内地，但他的提议在股东大会上通不过。你们想一想，工厂如果不迁，战争期间就会停产，停产就会裁员，你们就会失业。如果要是拆迁，人还不够用呢，还能裁员吗？所以何老板希望工人兄弟们支持拆迁，闹事时加上一条口号，就是拆迁。”工人代表想了一下，说：“我们得回去和兄弟们商量一下，这事太大，谁也不敢做主。”坚白说：“你们对外要说没有谈成，才好组织闹事。只要何老板的提议在股东大会上通过了，你们的条件都好办。”工人代表故意骂骂咧咧地出去了。这时生产科长提着水壶回来了，问：“怎么走了，谈得怎么样？”坚白苦笑道：“没几句就谈崩了。是日本人炸死了工人，又不是工厂管理不善导致了工人死亡，工人代表竟要求厂方支付死难工人的丧葬费，还要负担死难工人父母的赡养费、孩子的抚养费，这还有完吗？非谈崩了不可。”
工人代表回去，绝口不提坚白答应的条件，光说要打仗了，工厂要停产了，工人要失业了，如果工人不想失业，就要支持工厂拆迁。有个满脸胡子茬的老工人说：“我看应该支持拆迁。大家想一想，我们帮他们把工厂迁到内的，我们就成大爷了。别说新工人不敢欺负咱们，就是老板都不敢随便辞退咱们。他们到哪里找这么多熟练工人去？”有个年轻工人问：“我们提的条件怎么样了？”工人代表说：“只有闹事才能得到。”
第二天，何老板再次召开股东大会，商量拆迁的事。何老板站起来，挥着拳头说：“现在的形势再清楚不过了，双方不断增兵，战争规模明显扩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挂帅的是冯老将军，他的抗日态度最坚决，是不大可能妥协的。如果我们还心存侥幸，妄想留在上海，鬼子就会轰炸我们的办公楼，死伤的就可能是我们自己……”这时只听外面人声嘈杂，有人趴在窗口向外一看，工人都集中在办公楼前，一阵阵地喊口号。西装革履的秘书小唐慌慌张张地走进来，说：“各位老板，工人闹事了。”何老板问：“他们提出了什么要求？”小唐说：“工人们要拆迁工厂，不要裁员。抚恤死伤工人，解决死难工人的家属生活问题等。”何老板心中暗喜，又接着说：“现在连工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已经等不及了，所以才闹事。我们还等什么？等死吗？”下面没有人再反对了。何老板说：“下面表决一下，赞成拆迁的请举手。”股东们都一齐举起了手。何老板又说：“不赞成拆迁的请举手。”会场上死一般的安静，有人想举手，一看没人跟，又缩回去了。何老板说：“好，全体通过。下午开个新闻发布会，把拆迁的决定登报发表。”
晚上，何老板对坚白说：“明天你再去和工人们谈，让他们复工。”坚白说：“他们提的那些条件，我们答应哪些，不答应哪些呢？我已经答应了他们的医疗费、丧葬费、抚恤金，至于他们提出的死难工人的家属生活问题，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何老板说：“你调查了吗？死难工人的老人有多老，孩子有多大。”坚白说：“我去问了，他的父母年纪都还不大，孩子很小，公司要是负担，那得多少钱啊？”何老板说：“现在是用人之际，没办法啊。我看这样。孩子长大了，不傻不呆的，初中毕业就可以进厂上班，不要再到外边找工作了。至于老人，都还不太老。将来拆迁以后，工人家属就搬到办公楼住吧，由他们护厂。你去和工人们谈。”第二天，坚白又去和工人代表谈，把何老板的意思一说，工人代表回去一商量，就同意了。公司如数发下受伤工人的医疗费、误工费、死难工人的抚恤金、丧葬费，工人代表答应次日复工。
死难工人的棺材就停在原料库前的空地上，他的家属都穿着白衣服，围着棺材哭，他生前的工友们也围坐在棺材一旁，不时添张纸。何老板亲自参加了死难工人的葬礼，同时进行拆迁动员。何老板向棺材三鞠躬，接下来该死者的家属还礼了。但死者的儿子还小，什么也不懂，只是坐在那里吃糖。一个工人按住孩子的脖子，给何老板还礼。但那个工人用得力气太大了，疼得孩子直叫，把何老板逗乐了。最后，何老板说：“工人兄弟们，前几天鬼子轰炸了上海的工厂区，很多工厂都损失惨重。为了支持抗战，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把工厂迁到内地去。但这个过程一定是艰苦的，这就要全体职工上下一心，团结一致，才能完成这个壮举。我代表公司承诺，如果以后再有工人死伤，都照此办理。谁愿意随厂内迁，我代表公司欢迎。”人们都鼓掌。工人代表郑重承诺：“我代表工人表个态，全力支持工厂拆迁，就是抬也要把机器抬到内地去，决不给日本人留下一颗螺丝钉。”生产科长宣布了拆迁时期的劳动纪律：各办公室只留一人值班，其他人都下车间干活。原则上不得请假，除非卧床不起，否则一律上班。打架斗殴的，不问是非，一律交公安局处理。严禁赌博、饮酒，暂时取消一切娱乐活动。特别时期的纪律比平时严多了，但谁也没有怨言。
何老板来到预榨车间，要亲自卸下第一颗螺丝。坚白问生产科长：“是哪颗螺丝？”生产科长指给他说：“就那个。”坚白一看，那个螺丝有碗口大，何老板的扳手也有一人高，不由暗想：“这么大的螺丝，叔叔怎么卸下来呢？”他正在疑惑，只见何老板举起那个大扳手，叩住那个大螺丝，只几下，大螺丝就下来了。人们鼓掌，记者也赶来照相。坚白问生产科长：“这么快就拆下来了？”生产科长说：“我早安排人松动了，何老板这是在做秀。”记者上前请何老板讲话，何老板说：“这有什么说的，大敌当前，我的工厂不内迁，那不留给日本人啊？我要特别说一件事，没有工人的支持，拆迁是不可能的，我们以后还要多多依靠他们。”
晚上，何老板回家吃饭。他的大公子不知从哪里回来了，上身穿着西装，下身穿着短裤，右手拿着折扇，左手提着一个鸟笼子。他听说工厂要内迁，说：“这上海好好的，内迁干什么？”何老板一看见他就烦，听见他这句话，不由吼道：“你滚。你滚。”鸟笼子里边有一只鹦鹉，也跟着说：“你滚，你滚。”把何老板气得哭笑不得。吃饭的时候，大公子说：“我就纳闷了，海军把军舰都沉在江阴干什么？那都是花钱买来的，可真够败家的。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要想再买可就难了。海军没了军舰，还算什么海军？”坚白附和道：“对啊，宁可被敌人炸沉，也不能自己炸沉啊？花钱还是小事，这多窝囊啊？大哥怎么不去劝劝****？”何老板听了直发笑。二公子突然说：“国军在上海和鬼子决战，太吃亏了，不如诱敌深入啊。”何老板问：“何以见得？”二公子指着地图说：“你看，上海处在长江三角洲顶端，北有长江口，南有杭州湾，中国海军又不行，鬼子很容易在两侧迂回登陆，切断国军的退路，所以上海不宜死守。”何老板看看坚白，问：“你说呢？”坚白心知二公子说得对，只是说：“我不懂打仗，就知道，国军在上海多坚持一天，就给咱们的拆迁多争取一天的时间。”何老板看了二公子一眼，说：“书生之见。”
何老板斥责了两个公子，他们的母亲脸上有点挂不住。晚饭后，她把两个公子叫进内室，说：“你们两个给我争点气好不好？你爸爸有事就和坚白商量，连理都不理你们，你们就不怕咱家这么大的企业落到他手上？”大公子一听，说：“他敢！我找几个哥们灭了他。”二公子说：“你说的那有什么用？动动脑子好不好。不是我说你，你连江阴沉船都看不出来，难怪让他讽刺你。我说的爸爸虽然听不进去，但战局早晚会照我说的发展的。我看，你先把嫂子叫回来。嫂子一回来，坚白就不好再在咱家住了，咱们才能和爸爸说上话。”原来这大公子有媳妇，人家见他不成才，三天两头回娘家。第二天，大公子去他丈人家，说了几车好话，才把媳妇叫回来。坚白一看又多了个嫂子，感到不好再在何公馆住下去，于是搬到公司去住。
何老板到他房间来看望他，说：“别和他们俩一般见识，我还能看出贤愚来。这段时间你干得不错，愿意歇两天就歇两天，我照常给你开工资。”坚白抱怨说：“我就是个侄子，再怎么也不是儿子，靠前了不是，靠后了不是……”何老板一惊，说：“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们俩不行，我不指望你指望谁？他们俩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将来也就是吃个官利，当家的是你。”坚白一听，赶紧站起来说：“我就是个打工的，绝对没有野心。你是我叔叔，更是我的老板，你一句话我就得卷铺盖走人。”何老板大笑说：“我说的是将来的事，你紧张什么？我不从你们三人中找继承人，从哪里去找？”坚白说：“你就别试探我了，我真没那个心。有他们哥儿俩，我名不正言不顺的，也干不了。”何老板说：“你放心，条件不成熟，我也不让你当。你给我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你去公司打听打听，我亏待过谁？连一个工人我都不亏待，更何况是你呢？我明天去趟行政院，要不咱俩一起去？”坚白想见童琴了，于是说：“你去吧，我还想歇歇呢。如果我和你再去趟南京，那两位公子脸就绿了。”
自从上次回来，坚白就喜欢上了童琴，但这些天公司有事，他没时间去找她，其实心里早就忍不住了。他决定向她表白，要知结果如何，请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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