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白找到实习医生住的房间,这种房间就在一座筒子楼上,楼道上阴暗潮湿,不知哪里散发出发霉的气味。他一敲门,那名胖女孩开了门,挡在门口。坚白想起她春天的时候还曾开玩笑说,让坚白当童琴的男朋友,今天又看见她,不由得心里告诫自己,当心她的嘴。他整整衣衫,毕恭毕敬地问:“请问,童琴在吗?”那名胖女孩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问:“你怎么来了,你是她男朋友吗?”坚白没想到她问得这么直接,感到如果认了,还不知有多少人要逗,于是笑笑说不是。胖女孩又问:“那你就是她女朋友了?”坚白一听,忙说:“你连这也看不出来吗?我怎么会是她女朋友呢?”胖女孩说:“这我就纳闷了,你既不是她的男朋友,又不是她的女朋友,那你是她什么人啊?”顿时,一屋子的人都哄笑起来。坚白本来喜欢和别人开玩笑,嘲笑别人,没想到这次中了别人的圈套,恼羞成怒,真想和她翻脸。但他转念一想,那样就不好往下发展了,于是依然笑道:“就是这样人啊,很正常的,你没见吗?”胖女孩于是不由分说便向里喊:“童琴,有人找。”
童琴正在里面叠衣服,没想到坚白真会来。她听见自己同学的话,以为坚白会翻脸,于是赶紧往外走。她没想到坚白不羞不恼,一个反问还变被动为主动,就放心了,于是迎上去说:“你还真来了?”坚白说:“我既然答应了,怎能不来呢?走吧。”童琴的心情是复杂的,既感觉有面子,又以为随便跟个男人出去不靠谱,犹豫了一会,灵机一动,说:“我最爱吃过桥米线了,医院门口就有一家。”她的意思是不管吃点什么,回来就算了。坚白问:“过桥米线好吃吗?”童琴一本正经地说:“当然好吃了。”坚白同意了。童琴又对坚白说:“你在外面再等一会,我去换换衣服。”说着又进去了。童琴进去半小时才出来,坚白见她还是那身蓝色立领右掩襟的上衣,乳白色绕膝裙,灰色尼龙袜,白色塑料凉鞋,于是问:“这不没换吗?”童琴说:“我进去翻腾了半天,感觉还是这身好,所以没换。你说呢?”坚白笑道:“你穿什么都很漂亮,我没意见。”二人才出来。
童琴虽然跟他出来了,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他们吃了米线,感觉很热,又要了两杯冰镇酸梅汤,慢慢地喝。对面的桌旁坐着一男一女,都三十多岁。那男的吃东西,女的便在一旁给他扇扇子。过了一会,那女的开始吃,男的便在一旁给她扇扇子。坚白看着眼热,指给童琴看,童琴看了看没作声。坚白又说:“你那同学的嘴可真要命,什么都说得出来。”童琴说:“她就那样,象个愣头青,不过人还是不错的。当时我真担心,你和她吵起来,没想到你还真有涵养。”坚白笑道:“我和她吵起来,不是让你为难吗?下次还怎么来找你?”童琴问:“咱们还有下次吗?”坚白说:“那要看这次怎么样。”童琴没做声,坚白又说:“我看上海也要打仗了。”童琴还是没做声。坚白纳闷,她怎么不说话了?突然,童琴哈哈大笑起来。坚白吓了一跳,问:“干什么呢你?怪吓人的。”童琴强忍住笑,指给坚白一张旧报纸,报纸上有一篇文章,题目是《大观园的人才》。坚白看了一遍,也笑起来,说:“我看这篇文章是鲁迅写的,他针砭时弊可真有一套,能把人逗死。”童琴说:“那不是有作者吗?不是鲁迅啊。”坚白说:“这你还不知道,这种文章谁敢以实名发表?就是他写的。他的书可不好找啊,上海有一家书店,离这里不远,准有他的书。”童琴高兴地说:“真的?那带我去买吧。”
他们二人倒了几次公交车,又改乘黄包车。童琴感觉都快转晕了,问还有多远,坚白不慌不忙地说:“别着急,快了。”童琴暗想,坚白会不会骗人呢?要是那样,可就麻烦了。正在她疑窦丛生的时候,就听坚白说:“下车吧,到了。”她一抬头,前面果然有一家书店,门面虽然不大,但很干净,里面也很安静。二人推门进去,一个穿戴整齐的伙计赶快走过来,微笑着问:“二位要什么书?”坚白压低声音,问:“有左联的书吗?”服务员皱着眉说:“我去问问老板。”过了一会,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手摇折扇走出来,看见坚白拱手说:“你要看左联的书吗?没问题。那边包了牛皮纸的都是左联的书,你们去挑吧。”童琴仔细一找,这里不仅有鲁迅的书,还有其他进步作家的书。她从鲁迅的书里,还真找到了那篇文章,于是看起来。她发现,鲁迅的文章那才叫精彩呢,于是买了好几本。
他们拎着书刚走出书店,就听到尖厉的防空警报。他们一抬头,只见天边出现了几架日本飞机,俯冲下来,寻找目标投炸弹。街上行人都四散奔逃,坚白拉起童琴又跑回了书店。炸弹落在附近的火车站,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一发炸弹不知怎么落在书店前边十几米处,冒着白烟,旋转着,紧接着发出一道令人炫晕的闪光,传来一声震撼人心的爆炸声。大地都在颤抖,书店的窗玻璃被气浪震得粉碎。弹片象飞刀一样四处乱飞,浓烟升上天空,空气里出现一种硝烟味和胡焦味。爆炸处一片狼籍,有人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家具起火了,也没人敢去救。二人吓得靠墙站立,大气也不敢出。一种生命的本能,对死亡的恐惧,象魔鬼一样抓住了每个人的心。童琴吓得不住地往坚白身上靠,坚白不自觉地搂住她,嘴里直嘟囔:“别怕,别怕,他们的目标不象是这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敌机飞走了,坚白较早恢复过来,说:“我的那个天啊,战争太可怕了。这都是鲁迅闹的,他都死了还不放过青年们。”童琴笑了,但笑得很不自然。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还在坚白的怀里,脸腾地红了,赶紧推开。坚白一看书店伙计,象只蛤蟆一样趴在地上,忍不住笑道:“快看,那个伙计那姿势。”童琴也不由笑道:“他是想卧倒吧,我军训时倒是学过,可惜一着急忘了。”他们重新把书收好,走出书店。坚白一回头,看见书店的月份牌儿,上面写的是八月十三日。
他们坐公交车往回走,都不知在想什么,不知不觉坐过了站。童琴说:“都怨你,不听着乘务员报站名儿。”坚白说:“都怨你,不看着外边,想什么呢?”童琴这才笑道:“敌机轰炸太刺激神经了,可能脑子还没有恢复过来呢。”坚白叹口气说:“咱们别在这儿丢人了,我送你回医院。”二人并肩往回走,童琴一边走一边偷着乐。坚白纳闷,问:“你想什么呢?”童琴头也不抬,说:“不告诉你。”坚白把她送到医院门口就回去了。
童琴回去以后,一个梳双抓髻同学说:“他请你吃了什么好东西?”另一个披肩发的同学说:“哼,你们二人去吃独食了,我们连个味都闻不见。”童琴长叹一声,说:“别提了,差点就回不来了。”说着躺在床上。一个烫发的同学说:“怎么回事,那小子怎么欺负你了,咱们找他算账。”童琴也懒得解释,只是说:“不是,我们遇上鬼子轰炸了,把魂都快吓掉了,哪还有心思吃啊?”同学们都说:“原来是样。我们也听见了,但离着远,所以还不怕。”
童琴躺在床上,耳边依旧是爆炸声、惨叫声,一闭眼就是炸弹、硝烟、死尸,心里烦乱,于是又坐起来。她坐了一会,又躺下,翻腾了好几次才安稳下来。她虽然安稳下来,依旧纳闷,自己是怎么跑到坚白怀里去的,说出去真丢人。她一边想着,不由又偷偷地笑起来,不知怎么还盼望坚白再来。她也不知翻腾到什么时间才睡着,第二天在更衣室里,又忍不住回想轰炸时的情景,一边想一边笑。这时门一响,叶红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看见童琴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完全退去,感觉不对头,严肃地说:“没事偷着乐,想什么呢?那天你们干什么了?说!”童琴忙说:“没干什么啊?我们吃了碗米线,还想在大街上转转,结果遇到鬼子的轰炸,于是吓回来了。”叶红一本正经地说:“没干什么?是吗?你可不是一次了。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老实交代,我不说出去。”童琴忙说:“真没干什么,我们只是……”叶红又说:“只是什么?快说。”童琴一开始还不好意思,羞羞答答的,后来越说越起劲,直说得眉飞色舞,得意忘形。叶红哈哈大笑,说:“原来是这样,好事,好事。既然这样,那春天有人开你们的玩笑,你恼什么?”童琴说:“唉呀,那时候才认识,八字还没一撇呢,当然不能承认了。你看我们能成吗?”叶红笑道:“我看没问题。你也要提高自身的魅力。”童琴问:“我怎么提高魅力啊?”二人密语一阵才出去了。
童琴为什么至今还没有对象呢?她和宁雨一起长大,按说是有感情的,但她认为小时候什么也不懂,再说时过境迁,越来越没感觉。长大以后,她更理性了,理性的人不容易动情,所以尽管有男同学追求她,她也和坚白来往了几次,但始终没有动情。直到在轰炸中二人相拥,她感到非常安全才萌发了爱情。
要知坚白的心思如何,请读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