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官这才笑道:“你丈人家在乡下的时候,和我是邻居,我爸爸和你丈人一起参的军。我爸爸死后,为了办丧事,我从你丈人家借过一千块钱。你替我还一下。”小段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你们既然老街旧邻的,就直接还去吧,还让我转什么?”军官不好意思地说:“他们家的老宅我熟,小时候一天得去三趟。自从她们家搬到城里,我就没去过她家。你还是帮我转一下吧。”小段只好答应。军官又说:“我抽时间把钱给你带来。”
坚白姓何,在他姥姥家长大。他姥姥家在保定,所以他也是在保定长大的。他不爱读书,从小就喜欢和各种各样的人交往。他父亲在北平一所大学教书,他也在大学混了几年。他叔叔在上海开了一家油脂公司,他于是给他叔叔从北方采购原料,在北平设有办事处。这次他来保定,除了参加小段的婚礼,还有一笔生意要谈。他从马帮雇了辆马车,找到一个地主,看了他屯积的花生。他感到花生太潮,想压价,那个地主说什么也不依。于是坚白只好回北平了。
那军官叫宁雨,是二十九军一三二师特务连的连长,驻河间。他是爱读书的,小学毕业后还考上了中学。但他父亲认为书读得太多了没用,强迫他弃学,帮家里干活。他哭了两天,没办法只好帮家里劳动。他父亲原是西北军的一个军官。中原大战后期,西北军不支,有人和中央秘密联系,想反冯投蒋,宁雨的父亲说什么也不依,还把中央的特使给打了一顿。上峰一怒之下,把他的官职全撤了,让他回家种地。事过之后,上峰又念他跟随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同意让他儿子参军,找机会提拔,宁雨于是当了兵。这时中原大战已经结束,冯玉祥的西北军瓦解,残部被张学良收编,组成了二十九军。当时的西北军大都不识字,宁雨小学毕业就不错了。他又稳重可靠,不象他父亲那样脾气暴躁,所以提拔很快。后来冯玉祥在绥远组织抗日同盟军,宁雨和他父亲都参加了,结果他父亲死在那里。他最近调到保定协防,正好赶上小段结婚,于是参加了小段的婚礼。他是个军人,小段是个文人,二人本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但因为宁雨早早就失学了,总感觉学没上够,于是特别向往文化人。小段到他们部队采访了一次,二人便认识了。小段中学学得文科,古今中外都知道点,和宁雨一接触,便把宁雨吸引住了,宁雨于是倾心结纳。他之所以不愿意把钱直接还给童家,除了怕童家不收外,还有一个原因。他和童家小姐童琴(小段那个小姨子)一起长大,还定了娃娃亲。后来由于家境变化,成长环境不同,二人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所以这门亲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大凡处于劣势的人,自尊心都很强,所以他不仅不愿意去碰钉子,连童家的门他都不愿意登。但借了人家的钱他又想还,所以一听说小段是童家的女婿,就打算让小段转交。
宁雨买了些烧饼、麻花、糖葫芦等,就回家了。他家在农村,篱笆墙围住土坯的房子,窗户上糊着白纸。屋子里比较暗,但还没有点灯。他母亲坐在炕头上,正在衲鞋底。她才五十来岁,头发就快白完了,脸上都是皱纹,手上也裂了很多口子。中年丧夫的痛苦,再加上生活艰难,所以她比真实年龄老很多。自从丈夫死后,儿子就成了她唯一的希望。宁雨进来也坐在炕头上,向母亲诉说出门的情况,最后说:“真是巧了,我那个朋友结婚,娶的竟是童家的大闺女。”母亲也笑道:“是吗?你看见了?”宁雨说:“她当场就亮相了,人们都看见了。“母亲问道:”这是什么规矩?“宁雨说:”新事新办,也不出奇……童家的钱,都三年了,要是攒够了,就还了吧?”母亲抬起头说:“你把柜子下面那个木匣拿出来,看看多少了。”宁雨弯腰拿出一个小木盒子,扫掉上面的尘土,打开一看,里面有个布包,用红绳捆着。宁雨又轻轻打开布包,小心翼翼地掏出一迭旧钞票,数了一遍,说:“还差五十多块,我这次又带回二百多块,再添上五十多就够了。”母亲问:“你去童家吗?”宁雨把钱又包好,说:“我不去。今天结婚的那个朋友,正好是童家的女婿,我让他送过去就行了。这人挺老实,你放心吧。”他母亲叹口气说:“他家大闺女出嫁了,就该二闺女了,你心里怎么想的?”宁雨咽了口吐沫,说:“妈,我早就不想了……那不是爸爸的裤子吗?他都走了三年了,你又翻出来干什么?”母亲说:“你弟弟大了,没条合身的裤子,我打算把你爸爸这条改改,让他穿。”这时候他的弟弟妹妹们回来了,不一会就把他买回的烧饼、麻花吃完了,还吵着要吃。他只好说:“下次我回来再买。”在兄弟姐妹的心中,宁雨在外见多识广,每次回来都能给他们带回很多好吃的,还有外面很多的趣事。所以他们都围在宁雨周围,问这问那。
晚上,宁雨在油灯下看起书来。他虽然没上几年学,还是很喜欢读书的。他也看不到什么高深的书,不过是看些《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等。他看了一会,两眼发酸,抬头一看,墙上有个小兔子。看见这个小兔子,宁雨想起了一件童年趣事。有一天,爸爸刚用白灰抹了墙,童琴跑到他家玩。她看着墙又白又平,于是用竹签画了一只小兔子。爸爸看见以后,一怒之下把二人赶出了家门。想起童年趣事,宁雨心里很亲切,不由得笑了。但一想到现在的状况,他又感觉失落、忧伤,不由叹了口气。母亲进来看见宁雨对着墙上的小兔子出神,悄悄问:"又想童琴那丫头片子呢?“宁雨坐下问妈妈:”我们倒底有没有那么回事?小时候的事我也说不清了。“母亲也坐下说:”那时候你们常在一块玩,有人多嘴说,将来把童琴嫁给你倒挺般配。“宁雨很失望,问:”就这么简单?“母亲回忆说:”童家知道了这句话,也没有反对,可也没有定起来。“宁雨问:”那我们现在就当没有这回事吧?“母亲说:”当时很多人都知道,要说当没有这回事也不好。“宁雨依然说:”我看还是当没有的好,如果我上门提亲,被人家拒绝,多不好意思?“母亲说:”你傻啊?当然不能自己上门提亲了,咱们得找个媒人去说,就是被拒了也不伤面子。再说了,一家女百家问,不同意拉倒,有什么丢面子的?“宁雨仍是摇头说:“两家的差距越来越大,就怕媒人都不愿意去说。”母亲无奈地说:“你又忘不了人家,又不敢去说,怎么好呢?因为有那个不正式的约定,咱们托人去说,就说明咱们没有悔婚。如果不了了之了,童家反说咱们悔婚了,他们就有理了。童家如果同意了,自然没的说。童家如果不同意,悔婚的就是他们,咱们有理,可以再说别的。你不把这件事了断了,怎么去见别的?谁嫁给你?”宁雨一想也是,问:“那咱们找谁去说呢?”母亲说:“这可得好好想想。”宁雨不耐烦地说:“反正也成不了,随便找个人得了。”母亲不以为然地说:“你现在大小也是个军官,怎么总是瞧不起自己呢?童琴就是大学毕业了,能找个什么工作还不一定呢。”宁雨叹了一口气说:“可自从童家搬走以后,谁去过他们的新家啊?你找谁去说呢?”母亲胸有成竹地说:“你老马大爷就知道这件事,也能和童家说进去,我明天就去找他。”宁雨也不好再说什么。第二天,母亲从老马大爷家回来,摇着头说:“老马是多结实的一个人啊,结果说不行就不行了。”宁雨问怎么回事,母亲叹息说:“他前天还好好的,今天就落炕了,起不来了。他要是去不了,就再找不出合适的人了。”
宁雨本想过几天就把钱交给小段,但小段第二天便上班了,他只好返回部队了。直到年底,他才有机会把钱交给小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