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自有其发展轨迹,个人也有自己的经历。但人是历史的主体,个人是如何参与历史的,却因人而异,各有不同。抛开那些处于风口浪尖上的历史人物不谈,广大普通人似乎离历史很远,他们是被卷入历史的。即使是他们被动地参与了历史,但因为数量大,也会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肯定是中国历史上很重要的一天,但普通民众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就是发生以后,普通民众也不可能马上知道,所以这一天本来与其他日子也没有区别。在北方的一座小城,一场平常的婚礼还是如期举行。
一大早,迎亲的队伍就出发了,回来的路上发生了意外。当他们经过城门口的时候,被四五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拦住,要盘查危险分子。前边的吹鼓手停下来,一个头戴瓜皮小帽的中年人回头对众人说:“别慌,我见的多了,送点烟酒就打发过去了。”他拿着一条烟、两瓶酒信心满满地走过去,点头哈腰地说了六车好话,又把烟酒带回来,摇着头说:“这事闹的,一点面子都不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新郎名段新元,人称小段,他中等身材,赭红脸,穿得一尘不染,端坐在一匹枣红马上。他今天本来喜气洋洋的,但看见烟酒又被带回来了,知道要麻烦,于是上前拱手道:“老总,家父是乾义面粉公司的副董事长,兄弟是《民国日报》的记者,今天是兄弟大喜的日子,就给个面子吧。”那个头戴瓜皮小帽的中年人也陪着笑脸说:“老总,我们不出城,没事的。”一个端着上刺刀的步枪的士兵喝道:“请出示证件。”小段陪笑道:“这日子谁带那个东西啊?过两天我给你送去行不行?”一个长官模样的过来看了看,只说了两个字:“不行。”小段只好说:“我派人回去拿行不行?”那个长官才说:“你派谁回去,我看看。”小段只好叫过那个戴瓜皮帽的中年人,对那个士兵说:“他是我的伯父,让他走一趟行不行?”那个军官把这个中年人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一遍,才不情愿地说:“去吧。”中年人于是回家去取新郎的工作证。过了好一会,那个中年人才回来,把工作证交给小段。小段又把工作证交给那个军官,那个军官仔细核对一遍,又把吹鼓手都检查了,才挥手放行。小段上了马又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嘀咕:“这些丘八,发什么神经,查得这么严?”
花轿抬到马号一带的一所大宅子门口,小段赶紧下马,打起轿帘,新娘子便下轿了。新娘子头上盖着红盖头,身穿红底彩色剌绣的衣裙,在伴娘的搀扶下,跟着新郎向新房走去。拜完天地,在一阵鼓乐声中,新娘子被送入洞房。这些程序运行了几千年,虽然没有什么意义,但生活需要仪式感,没有了它们就乏味多了。新娘入了洞房,小段象个陀罗,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忙着招呼客人入席。段家也算是这座小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新郎小段自小就喜欢结交各种朋友,所以今天的客人很多,房间都满了,有的只好站在院子里,等着开席。时间虽是冬天,但天气晴朗,又没有风,所以一点都不冷,年轻人甚至都还没穿棉衣服。除亲戚、朋友外,小段工作的《民国日报》社也要派人来。院子里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聊天,有个穿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吐了个烟圈,对周围的人说:“女人的作用就是大,英王为了一个未亡人,连王位都不要了。”一个穿棉袍的人说:“怎么回事?”那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说:“英王想和一个未亡人结婚,全国上下都不同意,他宁可不要王位,也要和心爱的女人结婚。”那个穿棉袍的年轻人说:“唉,这样的男人,中国也有,比他们还早,顺治皇帝就是一个……”有个穿中山服的人打断说:“那英国在天边上,说它干什么?还是说点中国的吧。”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转移话题说:“鲁迅的葬礼排场太大了,送葬的都是名人。”一个留着分头的年轻人说:“他也算个文化上的奇才了。他是以文章为武器,推动社会的进步啊。可惜兄弟参商,令人叹息。“戴眼镜的年轻人说:”是啊,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啊。“有人谈起时事,上年纪的人都摇着头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小段的酒量不大,在岳父家又喝了两杯,又陪客人喝了几杯,便感到有点晕。这时他想起他的一个同学来,他那个同学酒量大,经验丰富,小段需要他指导。他也早就把结婚的日期通知了他那同学,不知为什么还不见那个同学的影子。这时忽然听得有人喊,来客人了。小段以为是他那个同学,兴冲冲地出去一看,原来是个军官。这个军官名宁雨,在二十九军。他长着一张四方大脸,微黑的皮肤,两道浓眉比较醒目,一双大眼睛皂白分明,英武中流露着斯文。他身强体壮,穿着灰粗布的军服,戴着山地军帽,腰扎武装带,打着绑腿,正向小段拱手,口称恭喜。小段虽然有点失望,也只好往里请。小段有个发小,尖嘴猴腮的,眨着一双小眼睛说:“小段,能不能把嫂夫人请出来,我们认识一下?”有个大几岁的人说:“你怎么连这都不懂,盖头只有在洞房才能掀开?”那个发小不耐烦地说:“这都民国了,怎么还在洞房里掀盖头?大家来一趟,连新娘子都看不见,多没劲啊。你看人家大城市的婚礼,新娘子穿着白婚纱,和新郎一起向客人们敬酒,那多开放啊!段哥,你也是个新派人物,能不能让新娘子亮个相?”小段喝多了,也没多想,就来到洞房,对娘家人说明了此意。娘家人一齐摇头,说没这么一说。小段只好坐下,耐心地说:“现在大城市新娘都不戴盖头,和新郎一样抛头露面,有什么啊?她只要出去五分钟,亮个相就行了。”娘家人还在犹豫,小段站起来说:“不出去算了。要是他们再问,我就说新娘长得难看,拿不出手去,不好意思。”新娘子突然自己掀起盖头,说:“去就去,早晚也得亮相,怕什么?”娘家人都大吃一惊,不好再说什么。小段赶紧说:“好,好,好。你先把盖头盖好,到外边我再掀。”伴娘扶着新娘,随小段来到台阶上。有人喊道:“看,新娘子要亮相了。”这时客人们都安静下来,好奇地注视着他们,小声嘀咕,因为新娘子公开亮相,在这座小城还是头一家。小段也有点紧张,心里砰砰直跳,不住地搓手。他小心翼翼地掀起红盖头,新娘子一头珠翠,满脸通红,低着头站在那里。大家一看新娘美丽温柔,都一齐叫好。新娘心里也很紧张,低声问小段:“还有什么事?没事我就回去了。”小段说:“你还是说句话吧。”新娘子不知说什么好,低声说:“你怎么不告诉我?一时让我说什么?”
就在这时,从街门又进来一个客人。小段赶紧吩咐伴娘扶新娘回洞房,自己去迎接。这个客人名何坚白,身材高大,穿着天蓝色棉袍,脖子上围着白围巾,玉树临风的;一张小白脸,表情很丰富,五官很灵动。他一看见小段便说:“看你喝得这样,还怎么入洞房?”小段漫不经心地说:“坚白,就等你了。”坚白大笑道:“等我入洞房,那我可捡大便宜了。”人们发出一阵哄笑。坚白解开脖子上的围巾,四平八稳地坐好。小段给他倒满酒,问:“你怎么才来啊?”坚白先是喝了一口茶,说:“今天火车站查得特别严,上车时查了一次,下车又查了一次,还抓起来好几个,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小段想了一下,说:“我娶亲的路上,当兵的查得也特别严,如临大敌,谁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大家议论纷纷,谁也猜不出来。小段拿起酒瓶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也得让老百姓吃饭啊。”说着又倒酒。坚白端起酒杯说:“我来晚了,自罚三杯。”他喝了三杯,又打了一圈,半小时就过去了。小段喝着茶水解酒。
就在这时,门口停下一辆吉普车,小段工作的记者站的副站长穿着一身严整的中山装,带着一个胖司机,一脸严肃地走进来。人们本来以为他们是来贺喜的,但看见他们面沉似水的表情,又开始嘀咕。小段赶紧迎接,但看见自己的上司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心里也一怔,赶紧递烟、端茶、倒酒。副站长说了几句贺喜的话,最后说:“我正式通知你,明天开始上班。”小段大吃一惊,问:“不是一个礼拜的假吗?”副站长说:“国家出了大事了,我们都要坚守岗位。”说着二人就往外走。小段一边往外送,一边问那个司机:“倒底出了什么事?”那个胖司机趴在小段耳边一说,小段不由得大惊失色,忍不住叫道:“我的天啊,这是真的吗?”有人问小段出了什么事,小段心不在焉地说:“没什么。”人们普遍
感到,国家出了大事,开始议论纷纷。不知是谁嘴快,洋洋自得地说:“告诉你们吧,委座出事了。”这个消息象腊月的寒风一样,吹过每个人的心里。大家都睁大双眼,半天不敢说话。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小声嘀咕:“***被抓起来了,又要打仗了。咱们还是吃点走吧。”“对,快点吧。”本来一个很热闹的婚礼,还不到半小时,便冷冷清清了。小段看着客人们纷纷离去,虽然感到郁闷,也没有办法。当坚白告辞的时候,小段忍不住说:“千挑万选,没想到挑了这么个日子,这事儿闹的!没喝好,改日咱们接着喝。”坚白笑道:“把媳妇娶到家就算了吧。再说了,这样你家就省下了。”坚白抬腿刚要走,看见那个军官,于是没话找话地说:“兵哥哥,委座在西安蒙尘,你立功的机会可就到了。”宁雨不解,问:“怎么呢?”坚白笑道:“常言说,功高莫过救驾。你要是带领一支人马把委座救出来,他还不得提拔你吗?”宁雨面沉似水地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全听上边的。有上边的命令就名正言顺,没命令就是叛乱。”坚白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不说官话啊?”宁雨才说:“现在只能智取,冒然行动只会砸锅。”坚白笑道:“怂,不象个军人。”那军官突然厉声说:“现在委座在张杨手里,你把他们逼得狗急跳墙,把委座杀了,你兜得起吗?真是个砸锅锤呢。”坚白拱拱手,笑嘻嘻地说:“我可没那么大的包袱。”说着出去了。
宁雨看着坚白的后影有点吃惊,心想这个陌生人是怎么回事,竟敢说当兵的怂,胆子可不小。小段过来劝解说:“他那人好开玩笑,你别多想。他让你去救驾,你就该请他先去西安探听虚实,看他说什么。他就那脾气。”那军官才笑道:“哪里,哪里?你丈人来了吗?"小段说:“没有。你应该知道这个习俗吧,结婚第一天,老丈人不来,由新娘的哥哥或弟弟送,这是规矩。第二天老丈人才来,叫望父。”那个军官又问:“嫂子家里叫什么,我怎么看着这么熟?”小段说:“她姓童,叫童嫚。”军官又问:“她有个妹妹是叫童琴吗?”小段大吃一惊,问:“你怎么知道?”军官又说:“我还知道,别看童琴现在上大学了,小时候爱看小人书,爱吃火烧揣肉,爱用袖头子擦鼻子。还有你丈人,本来是农村的,是个老秀才,后来参了军,现在省里工作。你丈人是老来得子,小名叫球儿,才十来岁,我说得对不对?”要知宁雨是什么人,请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