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昱的风寒一直不见好转,直到霄云山来药,才总算康复。蓝湛对他落水一事一直持疑,想他从前在水上撑船捕鱼乃个中高手,怎会平白跌进水里?不过看他风寒渐好,便也没有追问。
这两日风雪甚大,但温昱精神很好,每日他和蓝湛都窝在静室抚琴作画。温昱的书画极好,饶是蓝湛也自愧不如。蓝湛每日晨起都会刻意注意天气,若是风雪,定然眉眼舒展,若是晴好,必定明眸暗垂。温昱看在眼里,只扶额暗笑。
弟子突然来报,说是圈养的兔子冻死了几只。
温昱和蓝湛赶去一看,兔棚无故塌落,果然死了好几只。两人在旁边挖了坑,将兔子埋了。蓝湛默默埋土,一句话都没说。温昱跟他打趣,说这地方明年会长出一棵兔子树,上面结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兔子。蓝湛说,在这之前,他已经埋过很多兔子。
没过几日,那只养了多年的乌雕也死了。
几日风雪,天气突然晴朗。蓝湛原还计划跟温昱下山夜猎,周承突至。
蓝湛几乎是本能般抵触这个人,因为他知道,只要这个人出现,就定会从他身边带走温昱,无一例外。可他,却又阻止不了。
这回,跟周承一起来的,还有温昱口中曾提过的盛承昱。
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分明稚气未脱,却已经有不同同龄之人的气质。眉眼五官都是人中龙凤,以银扣扎着高马尾,一身典雅不失华贵的锦袍更衬得他明眸皓齿,从他脸上瞥出他父皇的影子,也能够大致想象那位已故大越国君是怎样的风姿。
他们来时,温昱正和蓝湛立在杏花树下,蓝湛正替他打理披风,盛承昱几乎是小跑过来一跃扑进他怀里:“皇叔!”
都说孩子一天一个样,四年多不见,盛承昱已快及肩,少年跟盛景承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刚出现在门口那刻,温昱还不禁愣了愣神。他是没想到周承会把他带来。
温昱略略将人打量了一番,这就是他二哥的孩子,不过数年不见,已长成翩翩少年。
见温昱不说话,盛承昱撩起袍子,当即跪在他脚边请罪:“皇叔,承昱幼年无知,惹皇叔生气,承昱给皇叔赔罪。皇叔要打要骂,承昱绝无怨言。”
虽是少年,却也是大越国君,温昱伸手将他拉起来:“你是圣上,不该跪我。”
盛承昱:“你是皇叔,该跪。承昱做错事,更该跪。”
几年不见,这孩子道是越发能言善道了,温昱心想。
温昱问他:“你来有何事?”
盛承昱:“来接皇叔还朝。”
旁边蓝湛一顿,却在温昱意料之中,但他也未驳斥,只道:“圣上可还记得当日在正清殿说过什么?”
盛承昱微微垂首:“是承昱……错怪皇叔。”
温昱道:“当日圣上说,就算大越没有我盛景鸿,大越也会屹立不倒,繁荣昌盛。既然如此,何必请我还朝?”
盛承昱有些紧张,微微捏了捏袖口:“皇叔,承昱当日说的是气话,我……”
温昱看着他:“圣上说的是实话,微臣很欣赏圣上的雄心壮志,微臣也等着看那一天。”
盛承昱再次跪倒在地,连周承都惊了惊,这个少年似乎有比旁人更坚韧的性子。
“请皇叔跟承昱还朝。”
温昱看了他一眼:“如果我不还朝呢?”
盛承昱目光灼灼,面上竟浮坚毅之色:“那承昱便在此长跪不起,直到皇叔同意为止。”
“你愿跪便跪。”
温昱转身离去,众人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同行而来的三宝劝了半天也劝不动。
屋内。
温昱和周承对坐,面前的茶已经放了半天,两人都没动过。
周承:“大雁关已失,涌州已破,现在屏口岌岌可危。沈将军和武将军已经对敌多日,被西凉大军屡挫锐气,士气低迷,再这样下去,只怕大事不妙啊。”
温昱将茶壶放到火炉上,没有答话。
周承:“这次,诸葛司正号称亲率五十万大军夺城,要一举攻进越京,捉拿幼主,将……”周承看看他,又没说下去。
温昱淡淡道:“将我的脑袋砍下来祭旗?”
周承叹气:“这才安稳了多久,这诸葛司正竟然又卷土重来?”
温昱:“十四年的时间,西凉的确有发兵的底气。五十万大军应该是噱头,不过二三十万人马当还是有。”
周承点点头:“沈将军也这么说。可这二三十万人马也不容易对付啊。当年一战,宁奕、程立等与西凉常打交道的将领几乎全部折损,沈烈和武朝晖虽然也是将才,可他们跟西凉军接触不多,此番,诸葛司正来势汹汹,王爷,微臣以为,还得要王爷亲自去才能镇住他!”
温昱:“谁都不是天生就跟西凉军打交道,这打仗总是越打经验越多,从大雁关到屏口,怎么也该把诸葛司正用兵的路子摸透了。”
周承叹道:“王爷,这……一路退败,士气已颓,那诸葛司正又让人在城下恐吓,降者免死,顽抗者剥皮拆骨,弄得城中人心惶惶。”
温昱冷声道:“这种小把戏也能唬住人?”
周承看着他,行礼一拜:“王爷,微臣此次前来就是想请王爷立即还朝,统帅三军拒敌。各大营兵马已经齐备,只等王爷领兵出征。”
温昱眉头深锁,久久没应,周承道:“微臣知道,王爷必不是在与圣上怄气。此番圣上得知微臣要来请王爷还朝,坚持要跟来,圣上说要亲自跟王爷你赔礼认错。”
温昱:“有脾气有本事并非坏事,就怕有脾气没本事。我看他这几年道是成熟稳重了不少……”
周承欣慰道:“谁说不是呢?自从圣上把王爷气病,圣上就跟换了个人似的,道真有几分先皇当年的样子。”
温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两人在房内就朝中大事聊了许久,而盛承昱就一直端端正正跪在杏花树下,任谁来劝都没用。
待温昱和周承出来,已是晌午,见他还在,温昱不禁微微蹙眉:“还不起来?”
听见他的声音,盛承昱忙循声望过来:“皇叔,你答应了吗?”
温昱:“起来。”
盛承昱固执道:“皇叔不答应承昱绝不起身。”
周承看了看盛承昱,又看了看温昱,默默跟三宝他们退了出去。院子里只他二人,温昱道:“你敢威胁本王?”
盛承昱一怔,忙解释道:“没有,我不是威胁你,皇叔,你跟承昱回去吧,承昱以后一定乖乖听你的话。”
温昱立在台阶上,眼光里带着三分冷漠:“听话?本王可不敢指望你听话。本王刚跟你说过不要偏听偏信,你倒好,一顿团圆饭给本王吃出个杀头大罪,你可别忘了那日在正清殿,你指着本王说什么?独断专行,嚣张跋扈,冷漠无情!”
盛承昱委屈道:“皇叔,我不是故意的,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好不好?以后皇叔想怎么独断专行、嚣张跋扈都可以,我……”
温昱问他:“本王什么时候独断专行,嚣张跋扈?”
盛承昱看看他,嗫嚅道:“就检查我的功课,哪次不是独断专行,嚣张跋扈,冷漠无情?”
温昱:“……本王检查你功课,你就要杀本王的头?”
盛承昱跪在地上一个劲解释:“我没想杀皇叔的头,我只想皇叔对我不要这么凶,我没想伤害皇叔你……”
温昱怒道:“本王凶?本王哪凶?”
盛承昱看看他,默默不作声。
温昱顿了一下,又道:“你还要跪多久?还不起来?”
盛承昱坚持不肯起身,温昱道:“那好,你爱跪就在这跪着吧。本王跟周大人他们就先走一步。”
说着,温昱就往外去,盛承昱一听这话,脸上顿时笑容满溢:“皇叔,你同意跟我回去了?”
一边说着,起身就朝温昱跑来,谁知,在院中跪的太久,一双腿都失了知觉,脚下一绊,整个人顿时就摔了出去。
温昱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拦腰揽住,随即骂道:“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冒失?”
盛承昱两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袍子,有些窘迫:“皇叔,我腿麻了……”
“就你事多。”
话虽如此说,但温昱还是将人一把抱起来,盛承昱并不重,于他来说轻而易举。
盛承昱很是惊诧,可身子一偏,手上已本能又熟练的将人脖子环住,面颊微热,他赶忙微微低头。
温昱将他抱出来交给三宝,三宝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急匆匆的将人接过来,嘴里不停的询问,而盛承昱却只看着温昱径直走向远处的蓝湛,然后看着他二人转身离去。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他不喜欢那个人靠近他的皇叔。
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