玑衡告诉我,不要拘泥于过去。
也许,他给我取名“阿史那勒”也是这个用意吧。
玑衡也并非不懂西荒文化之人,他淡淡地笑了一笑,说:“今后我们不会再去西荒了,你不必在意。”
“没,你想多了。”
我在骆驼背上,忍不住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去,还好调整得快。
身后传来玑衡的低笑声,好似在嘲笑。
我心觉羞愤,干脆不理他,骑着骆驼先行一步。
说了不理就是不理,后来我真的冷落了他半月,直到他贴过来搭讪,我才闷闷地跟他说了几句话。
玑衡后来,就时常跟别人说我小心眼,我并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因为这样来找我的人就更少了。
然而并没有,反而更多了。
因此,我打心眼讨厌玑衡这个人。
“小屁孩你看,来找你玩的人越来越多了。”玑衡还默默为自己喝彩。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当时的自己,只是冷淡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
/
我跟着玑衡,去了很多地方。
碧蓝明净的苏萨哈鲁,奇瑰壮丽的楼兰古国,漫天雪华的木里托,还有古色古香的东瀛,诸如此类。
他如同我的义父,又好似我最好的朋友。逐渐地,我们无话不谈。
玑衡和我都有着悲痛的过往,因此,两个受伤的小兽互相舔舐伤口,再正常不过了。
又或者说,这是双向的救赎。
有一日,玑衡突然问我,出生在什么时候。
我一怔,便愣住了。
他以为我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或许是触及了心底旧伤,脸上带着歉意。
“抱歉,你不必回答。”
玑衡望着远方,淡淡的眸子里不知藏掖了什么复杂的情绪。
清秀俊美的侧颜刚好映入我的眼帘。
少顷,我道:“荧惑守心。”
一个非常不吉利,甚至称之为大凶的日子。
这一次,轮到玑衡愣住了。
他怔怔地望着我,许久说不出话来。细看,玑衡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那是一种,极其恐惧,不信任的眼神。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支支吾吾道:“你……你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任何人!听见了没?!”
很简单,商队行走于大江南北中,少不得遇到大大小小的危险。譬如几年前他们去的东瀛,很不巧地遇到了劫匪,九死一生。
所以,每个商队都十分在意运势。
若是有人知道,他们的商队中混入一个大不详的“荧惑守心”,其后果显而易见。
那之后,玑衡还像没事人一样,与我谈些不正经的东西,偶尔也会突然讲些大道理,玄乎极了。
我只能默默垂着脑袋,听他把话讲完,没办法,面子总要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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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甚至我自己都忍不住怀疑,“荧惑守心”真的是被诅咒过的人吗?
两个月后,商队经过哈鲁达的时候,突遇龙卷风,所有财物都被吹得不知去向。
而且折了一大半的人。
不幸中的万幸,玑衡和我都还活着。
我走过去扶起他,第一次知道“侥幸”是什么感觉。
玑衡深深地凝视着我,目光幽邃,一句话也没有说。
而我,却如同掉入冰窖一般,寒彻入骨。
奇怪的是,玑衡只是转身坐在黄沙上,眉宇之间笼罩着一层凝重。
这时,一个小孩儿颤颤巍巍,指着我,带着一丝哭腔,口里说道:“阿史那哥哥,他说……他说他出生在……荧惑守心!”
玑衡也是猛地站起,瞪着那小孩儿,俊美的脸庞覆上暴戾与绝望。
“荧惑守心?”
“什么?!荧惑守心!!”
“那可是大凶之兆啊!难怪!难怪我们这支商队频繁遇险!都怪他!”
“是啊!都怪他!扫把星!克亲人!克朋友!克老婆!”
“可怜我那还未及冠啊儿子啊!就这么被他克死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
周围一片谩骂之声。
毕竟这次商队损失那么多兄弟,上一秒嬉笑打骂的人顷刻间便天各一方。其间还有几岁幼儿,正是咿呀学语的年纪。
他们在气头上,肯定一时间需要一个撒气筒。
我甘愿。
谁他妈让我是个荧惑守心?
我活该!
那小孩子又接着道:“我……我好几个月之前,有次晚上饿了,想去偷吃一块烧饼,不小心听到阿史那哥哥和玑衡哥哥说的……”
“……玑衡哥哥还让……还让阿史那哥哥不要告诉任何人…”
尽管玑衡尽力为我撇清,但是一个小孩儿,又怎么会说谎呢?
何况,我本来就是个荧惑守心。
/
我自愿退出了商队。
虽然不足以让他们消灭怒火,但是却能够让他们感觉到自己身处安全之地了。
临行前,玑衡为我收拾好包袱,让我再也不要回来了。
他没有目送我离开,只是交托完一些事情,便转身走了。
一道天光从头顶凿开的石壁上透射下来,将那个独坐的人笼罩。
那个熟悉的人影就在那里,静静面壁而坐,不知道在想什么,依旧是一袭白袍一尘不染,清空挺拔。
宛若雪中之月、云上之光。
/
我走了。
彻底离开了玑衡。
而当我偶然翻开玑衡收拾的包袱时,意外地发现里面有一个挂坠,一本手札,一些细软,还有一封信。不多,短短几行字,歪歪扭扭,实在入不了眼。
纸短情长。
“小屁孩,离开商队也是一个好的选择,不必日夜奔波劳累,居无定所。
从此以后,你去中原吧,那是我的故乡。
去了中原,便应该有一个中原名字,我想了好久,只觉得“白深”这两个字,深得我意。
凡事皆小心,勿要插手旁人事。
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太介意结果,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再见,我的小孩儿。
——玑衡 留”
白深。
的确是个不错的名字。
玑衡给我取的名字,总是这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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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我去了中原。
那里果然地大物博,比西荒、苏萨哈鲁都要好看太多了。
几年后,我听闻了玑衡的死讯。
像是被仇家杀死的,还做成了人翁,发现时实在过于凄惨,有好心人便给他火化,好生安葬了。
“勿要插手旁人事。”
“无论何时,都不要太在意结果。”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从此之后,你我再无瓜葛。”
玑衡的话一句句回响在我的脑海中,我颤抖地扶住木门,脸色苍白,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原来他早知道的。
商队的人失去了他们的至爱亲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玑衡用他的命,换了我的命!
商队的人用西荒最残忍的刑罚,对待玑衡,他们砍去玑衡的四肢,拔去他的舌头,将他放进酒翁里。
再残忍地把他杀死!
原来相处多年的友情,也不过如此。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谩骂他人呢?玑衡之死,到底与我无关吗?
那一刻,我想死,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的救赎之光慢慢消失……
可是,一想到我这条贱命是玑衡用他的命换来的,又怎么也下不去手了。
哥舒勒,阿史那勒,白深。
我真的好恨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