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茶的童年乃至少年,是一部黑白的默片。
那盏亭亭的苍绿似旧苔,着上唯一一点鲜活。
她的父母在她年幼时无有争吵,和平离婚,但不再见彼此,她随母亲辗转回故乡赣南小村庄,没有入学。
他母亲长得极美,是文静有才的那类女子。日子总好过成诗句,她日常为她簪新鲜花盏,念活泼的短诗,内心极其朴素,也懂得如何与孩子相处,但更喜欢独居,写诗,弹琵琶,手作糯米团子。极少素面朝天,化淡妆神情虔诚,若供佛花。画远山眉,色调枯茶,搽古法胭脂,买了一枚仿张国荣电影的胭脂扣。
着月白长衫,鬓上簪白玉兰,以苗银簪子盘发。亦不顾泥污,用袖子替林茶擦拭弄脏的小脸,用旧首饰炼化去为她打长命锁,她高烧四五天不退时为她禁食跪于佛案前写血经。
往事迷离,那经幡上娟秀的朱砂小字刺目妖魅,渗入纹路,散出一股旧香料的陈腐,被叠归于橱柜底部再不见天日。
只是独处的年月久了,林茶亦发现母亲一直以来的欺瞒与掩藏。当年合离,众人皆道是母亲移情别恋,对她波澜不惊的颜容存有世俗的偏见。而这么多年,林茶发现母亲扔是爱着父亲,一直留着当年的手写信和旧物,有一匹阴丹士林蓝的绸缎,想必是父亲赠予,想做衣服却一直不舍,留到如今。院前有手植樱花,辞世时节,母亲亦长时间盯着它们,面容哀戚眸中含着潮藓,有湿意,却也只是一桩旧公案。
后来他才从父亲口中得知,她名字的来由是他所爱的小林一茶俳句,她搜集来读,发现一句极安静极脉脉的“山茶花啊,落了一朵,落了两朵”
母亲终于发病,端静的姿态张牙舞爪起来若妖。
她精神碎裂,不认识林茶,疯癫的地喃喃自语,或尤自比划,摔砸东西,头疼欲裂,一次,一只父亲送她的花瓶砸到林茶身上,碎裂的珐琅于小臂上割下口子,鲜血如注。
她七岁,面送惊痛,忽然发现素来温和的母亲不受控制的狰狞的面孔,如兽。
母亲精神时好时坏,喜怒无常。因此,她只能每天希冀母亲的安宁,可以平安度过每日,对她来说便是现世莫大的幸运,为此,她在母亲突发癔症时弄得一片狼藉的佛堂中洒扫,供水焚香,更换清水里的香花。
母亲晴好时用尽一切力气禁锢着她,不许她去找父亲,为此剪掉电话线路。她不许女儿去服软,去印证自身的懦弱无能,最不甘的爱转化为最不忍的恨,她用尽一生去与那个男人怄气,尽管气坏的是她自己。至死,她都希望,他能看在女儿份上,来寻自己。
两败俱伤。如此不镇静,不清醒,有悖禅心。
终于她在疯魔中不成活。她去世的时候,用一口乌木薄棺,乡民抬着她的棺材,林茶孤零零一人跟随在后,手中颤抖着握着从供台前摘下来的蘸水香花。
母亲敲碎供花的杯盏割向手腕,林茶发现时细小的血流蜿蜒如酒,伤口狰狞若腐烂花朵。她穿了长衫,梳妆带簪,某种庄重纯洁的仪式。她死得像某种不祥的收梢,她放弃了灵魂得救,弃掉一切应浮的责任去寻觅来生这一光源。生而为人,太疲倦了啊。
父亲终于来寻林茶,未去看过母亲的墓碑,只因心中横亘难以下咽的旧恨。他不知道,她不愿意让他与自己一起面对癔症的侵蚀,她宁愿孤零死去若一枚浮萍。林茶想到亦舒曾言“做人最要紧的是姿态好看。”无来由地记了那么久,母亲心中亦擎着那样的姿态,我不见你,却要你来见我,她高昂着锋利的下颌,用年华做注,孤执的等待了那么多年。
那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