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寓所,他没有开灯,而是瘫坐在懒人沙发上,在黑暗中沉默地审视着阳台下流逝不息的河水。寓所并不大,只有18个方,但这已经是手头不宽裕的他所能负担的最大单人寓所。租下了这里,一方面是因为这里离酒吧不远,只隔了一条街;一方面是因为这里恰好傍水而建,他可以从阳台往下望,无言而鲜活的河水会激起他灵感的浪花。幽邃的流水在昏暗中化作一个个流动的黑色乐符,缓缓地旋舞不止。先是一分符,二分符,然后是四分符,八分符,十六分符……脑海中的乐声渐渐激荡高昂,群蜂狂舞,轰鸣狂泻,他不得不用汗涔涔的双手死死扣住扶手,才不至于让自己过于虚弱无力的身子滑下藤椅。那脱缰的乐声信马驰骋,将他的灵魂从肉体剥离,仿佛要带着他一起随流水一起奔向幽暗的最深处,带他下坠,下坠……轰然一声,一个黑色休止符撞入眼帘!因汗水而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奇瑰的乐曲戛然而止,他耸起的双肩瞬间垮下去,身体软绵绵地滑下了藤椅。过了许久,他才重新夺回身体的掌控权,双手按着藤椅的椅面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拖着发软的腿脚,找来纸和笔,用打颤的手哆哆嗦嗦地画了五线谱,把谱子记了下来。
他知道他犯魔怔了,但他已经顾不了许多了。
谱完曲子,他的呼吸已然如常。要不是顾忌在深夜,他早就想用强健有力的手指在钢琴键上敲击出这些仿若天籁的音符矩阵。再次哼唱这首曲子,他突然领悟,柔软并非软弱。软弱的是沙石,它们轻易地被柔软的流水裹挟而去,而水却能在断崖处冲破巉岩的藩篱,以万马奔腾之势一往无前,碾碎天下之至刚。
他陶然地爬上铺着深蓝色床单的单人床,揿灭了床头的灯盏。
接下来几个星期的白天,他都有意无意地到沈钰就读的学校外墙转转。港式的校园并不大,甚至可以说得上狭小,他几乎能想象她就像在一个普通红黑火柴盒中可怜巴巴的一根,在狭窄盒中窄窄的空间里挤来挤去。想到这一点,他不禁笑出声来。但他在人情世故方面匮乏的惊人的想象也就到此为止了,毕竟中学年代已经离他太远了,除了与电子琴相依为命的时光,他已不能全然记清。况且,她念的书和他弹的曲也不一样,文化生与艺术生的高中生活想必比吃竹子的熊猫和会爬树的浣熊的区别还要大,两者又怎可相提并论。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在落满硕大的红色木棉的校墙外久久踯躅,哼着昨晚粗制的小样。
“我想要看春天的雨漫
也想要看夏天的傍晚
我想拥抱秋天的落单
这些在冬里的哑声呼喊……”
轻盈的歌声被贴满灰旧瓷砖的高墙挡在墙外,不能传到墙内,但他却又反而满足,不时露出孩子气的笑。
夜的深沉帷幕缓缓落在这座小城身上,太一看见络绎不绝的开着雪亮车灯的汽车迅疾地驶入暮色,很快消失在苍茫的街头,校墙内的似乎是晚修的铃声响了几回,他便明白,他该回酒吧唱歌了。
如果是周三晚上,他可以提早收工。这时赶到学校,还可以看见那些一律穿着白衣黑裤的高中生放学。还算安静的学校里陡然沸腾起来,本来空旷的校舍操场人头攒动,嬉笑怒骂不绝于耳,静谧的夜色掀起了浮躁的波澜。有零星几个学生走出校门,身影迅速融入黑咖啡般的夜幕。他知道她全宿,绝无放学出校的可能,但还是忍不住来这里转转。仿佛越靠近这里,就越能靠近她的生活,听见她的呼吸。只有一个学生常常在墙边的大榕树下站立许久,任斑驳的路灯灯光透过细密的叶隙洒落一身,毫不在意地轻声歌唱。多是流行歌手的歌,音色低沉,节奏乐感极佳,但音域太窄,时常唱到破音或嘶哑。有一回,学生竟唱起了他的歌。然而并不熟悉,词也记漏了几处。他听了半晌,实在气愤,一个乐理良好的人竟把他的歌唱成这样,于是忍不住向她走走去,大声提醒:“这位同学,对不起,你有好几个地方唱错了。”学生明显一愣,下意识的回答:“是啊,昨天有个同学给我疯狂安利这首歌,所以我试着唱唱,这歌太难唱了。你是……?”学生原本放空的眼神逐渐聚焦,如一台莱卡摄影机的镜头缓缓伸缩,“你是太一本人?”
“你们学校很多人听我的歌?”太一觉得稀奇。
“不是很多。”学生歪着头想了想,“不过我们班有人特别迷你的歌,你还送过签名照给她的,她叫沈钰,她昨天一口气安利了十几首给我,尤其是我刚刚唱的那一首。”
在陌生人之口,听到心上默念了数千遍的名字,他竭力维持着原有的风度,心上却像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风铃,微风一念,叮咛叮咛,此起彼落,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
“真的?哎……我真是太没礼貌了,你叫什么?”
“苏子裴。”学生毫不在乎地笑了笑,“无所谓的,沈钰是我同班的同学。”
“那……她怎么说我呢?”他也觉得自己的心跳急促有力,如同非洲鼓密集浑厚的鼓点。
“她呀,她说你很宠粉,还找她聊过天,看来确实是这样,我第一次看见偶像还能记住粉丝名字和人的。”顿了一顿,苏子裴继续道,“她说你很会撩,有一次她在听你唱歌的时候忍不住大喊了一句:‘太一最帅!’你笑着接着一句:‘今晚的月色真美。’”
太一屈起修长的食指刮了刮鼻尖,也笑了:“我一直把以乙太做我之挚爱。”她是我心间最柔软之所在——他没有说。
“但是你知道为什么‘今晚的月色真美’是一句表白的话吗?”苏子裴突然换了一种很学究的口吻。
“这是日本人惯用的表白吧,毕竟日本人含蓄……”他也不是很清楚这句话确切的出处,只记得出自一个日本人之手。
“不尽然,因为,在日语中‘今晚夜色真美’和‘我喜欢你’中‘月亮’和‘喜欢’的读音是相似的,当你说前一句,表达的正是后一句的意思。”苏子裴正得意,忽然余光瞥见了一辆缓缓停在路旁的银白轿车,“我爸来接我了,下一次再聊吧,我一定会把我遇见你的事如实转告给阿汶的,让她羡慕羡慕。再见啦,太一!”
太一下意识地挥了挥手臂,心中全然停留在那一声阿汶的昵称上。
阿汶。阿汶。这两声在他舌尖上反复酝酿,辗转,碾碎,最后被他悄然无声的吞入腹中。她不是叫沈钰么?那学生为何叫她阿汶?他……也能这样叫她吗?他不知道,想必那喜欢卖弄学识的学生与她关系甚佳,才能叫如此叫法。想到他的乙太竟和别人保持着比他更为亲密的关系,他不由得有些微微的妒意。
所谓人世,没有意义的妒忌,便是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