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前对生活中除音乐之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太一承认在这一点上他有些犬儒主义的倾向。他宛如一个热爱音乐的瞎子,边走边卖唱,偶尔能听见几声从黑暗深处传来的喝彩和漫骂——他并不在乎。
沈钰的出现似乎让他们双眼像开灯一样啪的一下就亮了起来,看清了外部喧嚣的世界。如果说音乐让他逃避了现实的一切,那她的出现却让他正视了他周围的一切。
因为她,他开始注意生活中的小节,无端地猜想她生活的一些琐碎小事,例如喜不喜欢金色的墨水,周末除看自己演唱还会去干什么,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可是,后来他才发现,在这种方面,他引以为傲的想象力竟匮乏得惊人。
他无休无止地熬夜,寄情于无头无尾的歌词,但每次即将写好就又放入待定的文件夹吃灰,正如他们之间的爱恋:无始无终。
太一努力地安慰自己:他是因为热爱音乐,乃至于要求过于严苛才会把这些小样统统封存,但他心里很清楚,并不是这首歌的歌词引起了他的不满,而是对另一个人的热爱禁锢了他的手脚,令他不得不以这首歌词配不上她为由无情地尘封。
他熬了一周的夜,写了三十多首歌词,却削减得只剩两首推出。
周六时,沈钰在意料之中地出现在酒吧,还挽着一个女性朋友。
不错,她之前对太一说过,她是高二生,在附近的中学上学。平时学校要全宿,她只能周六去看他唱歌和打碟。可他当时一个字都没听懂,此刻看见她的出现,他感到气愤委屈的同时又感到庆幸。气愤委屈是因为他这么想念她,为她写了那么多作废的歌词,而她却足足一个礼拜没有看望他;庆幸的是,她究竟是来了,虽然他更希望她是一个人来的。太一于是拿出了他等待已久的两首新歌开始演奏。
他又一次迷失在自己筑起的音乐围墙——他以往是为自己而筑的,但这一次却迥然不同。是她而非他,借他之手,将自己禁锢在爱的高墙内。乐声渐散,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惧感,又像黄河汹涌的浪潮般向他扑来,令他几乎窒息。
他惶惶不安地看着台下的听众们,第一次如此在意他们的反应。大家似乎被他新的曲目深深地震撼,看向他的目光中饱含着惊异。太一注意到,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此刻也惊讶不已,可惊讶之中的全然理解几乎让他误会:她完全知道他的歌曲,从旋律到其中浓烈的爱意。
当演出结束,他端着一杯加了冰的鸡尾酒,径直向着沈钰和她的女伴走去,而后者正打算离开酒吧。他客套了几句,说自己想找个能欣赏自己音乐的人聊聊天。
她的眼中又闪烁着一周前要到他的签名照时那种奇异的光芒。她介绍了她的女伴,也是她的好友罗文贞,一个肤色白皙,稍显安静的女孩。他并不感兴趣;可这个女孩若真是沈钰的闺中密友,他也就有了解一二的兴趣,因为了解她就是他现在最大的兴趣。
太一向梦中情人解释了台上的两首新曲,说是最近尝试新的曲风。沈钰双眼闪闪发亮,打断了太一略有些语无伦次的诉说。
“我听出来了,你的曲子比往常柔软了。”
他猛然一惊,恍然大悟为何台下听众的神情是如此惊异。同时他又感到了更深一层的惘然和不知所措。
他年少时是多么讨厌那些阴郁得如黄梅雨天的歌曲,那种软绵得能掐出水的腔调。他的怒是波涛汹涌,他的悲是六月暴雨,他的喜是声彻九霄。他的感情是刚,是烈,是一团能把自己吞噬殆尽的火,从来与水格格不入。
如今他的曲子开始出现了他曾经投入所有感情去憎恶的元素。而他竟没有感到作呕,反而如获珍宝般的保留下来。太一突然明白,他废弃的那些曲子,正是不折不扣地坚守了他以往风格的曲子。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太一问道。
“大概猜得出来。”沈钰欢快地回答,“那样就会有更多的人喜欢你的曲子了。”
不是的,完全不是的!太一在心中近乎无力地咆哮,他感到一阵阵由孤独和愤怒加叠起来的失望的浪潮向他涌来,几乎要将他吞没。
但眼前的女孩感受不了。她略微天真的欣喜和衷心的祝愿让他不忍说出那些一出口便要伤人的话。她不懂,他爱她。可她又有什么错呢?难道每一个被爱而不知者都要背负一个诛心的罪名?那阴司蒙冤者不知凡几。
沈钰所能看见的不过是她的偶像对她露出了她不曾见过的初现疲态的笑容。太一的笑本应是张扬不羁而又略带一些孩子气的调皮,总之那种鲜烈的少年朝气从未在他身上褪下过。而今,他的笑疲倦了。虽然只是一瞬,沈钰也感受了出来。
“要注意休息啊,我们生物老师说,不要熬夜,要把身体养好啊。”沈钰认真的对他说。他凝视着她不谙世事的双眼几秒,平素她眼中的几分狡黠此刻都仿佛憨态可掬。
“这话是你说的吧?”他恢复了平昔日爽朗的笑容,“好。”
沈钰满意的点点头,蹦蹦跳跳地在他的目送中和她的朋友出了酒吧。她跟他说过,她只来听他唱歌和打碟,最多点上一杯果汁,从来滴酒不沾。至于为什么在她面前露出那样的笑,他不得不痛苦的承认他是有私心的。他坚如冰铁的自尊也不得不在想奢求多一点她的关注的私心下缴械投降,任其驱驰。
那晚,他没有喝上他平时最喜欢的一饮而尽的加冰果味杜松子酒,也没有接过吉他手递来的一根黄鹤烟。他喝着冰水,嚼着冰冷坚硬的冰块,想要强迫自己思考今晚的表现和这两首曲子的不足之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笑眯眯地坐在酒吧左边倒数第二桌中的半暗中看着他在聚光灯下挥汗如雨的模样,动情处还会兴奋地站起来呼喊:“千里星河,太一值得!”他何尝不知那不过是他的粉丝给他写的应援口号,并没有什么值得稀奇的;但那毕竟是她亲口喊出来的,他多么自私地希望她不仅是那么喊的,也是这么想的。
作者求收藏!求打赏!求送小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