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学得很快,在她初二下结束的时候已经学完小学的所有内容了。
我觉得我有了些新的变化。
我脑筋转得比以前更快了。
她好像也没有初见时那么高了。
“你长大了。”
她笑着叹了口气,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遗憾。
“姐姐怎么知道的?”
“你长高了,做题看书的速度可不像个小学生。”
她原来也察觉了。
“那我现在,大概多大呢?”
“大概……比我小一岁吧。”
她仔细端详了一下我的身高,开口道。
“我是要追上姐姐了?”
我笑着打趣。
“想得倒挺美。”她用戏谑的腔调反驳,“谅你一世也追不上。”
倏忽,她似乎想起这句话的不妥,脸僵住了。
“没有什么追上不追上的……”她的声音发涩,“……你本来就与我同年生。”
然而并非同年死。
我与她之间,仍旧隔了三年。
生与死的三年。
(六)
我和她之间,越来越亲近。
是的,亲近。一个我曾经从未想过用在形容我们关系上的词。
我的学习进度还与她差半年时,她参加了中考。
她考得惊人的差,比平时低了二三十分。
她从班级万年前三的宝座跌落,跌入尘埃里。
省重点不要她了,市重点也无意垂青。
一间镇上重点高中录取了她。
随后的三个月,她在无人时,会突然发笑。
在假期里,军训时,放学后。
笑着笑着,眼泪就糊了满脸。
她眼里闪着哀悽的光,仿佛无力抵抗命运铁蹄的践踏。
那是绝望者的双目,令人莫名熟悉。
我吓坏了,每天都给她鼓劲,讲冷笑话,逗她开心,希望她早日振作起来。
那是一段艰涩而难熬的日子。
但即使落在这种困窘的境地,她仍是一个温暖如春的人。
上了高中,她选择了走读,他们班大部分人选择了住宿。
她的朋友想要每天喝冰冻的酸奶,她就每天都带一瓶给她,从不收钱。
她的同学总是有题目不会做,她每次都会耐心的讲解。
一如给我私下上课的时候。
慢慢的,她和她们班的同学渐渐熟络,打成一片。
也慢慢的从失败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口角的笑影多了起来。
给我讲书的时候,她沉闷的语气慢慢转成了欢快的腔调。
我很欣慰,又有点酸涩。
她的世界五彩斑斓,有朋友,有老师,有家人,还有一个不起眼的我。
但是我,只有她。
我究竟是谁?
何德何能,能享受她这般待我的福气。
每天晚上回到家,她照例会给我讲一个小时的书,然后讲点故事或趣闻,洗个澡,在困倦中沉沉睡去。
我会偷偷的躺在她身边,伸出虚幻的手,轻轻摸着她沉睡中的面庞。
其实严格来说,我并不是躺下,因为我身体触碰不到任何实体。
我也摸不着,我的手总是会穿过她的身体。
我对于全世界来说,是虚无缥缈的。
但对于我来说,仿佛世界,才是虚幻的投影。
真是可笑之极。
我与她之间,似乎更加亲近。
但我知道,我与她的距离,远至我无法伸手挽留。
真实与虚妄的距离。
(七)
上了高二,大家没有了高一的拘谨,开始肆无忌惮。
有棱有角的人,很容易刺伤别人。
我知道,她处事圆滑,和谁相处都游刃有余。
只有面对我时,会卸下些许伪装。
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高中也不例外。
她最近又碰到了麻烦事儿。
起因似乎是她的后桌与她的一个好友因为前后座位宽窄的问题吵了起来。
本来两边好声好气地商量,问题一下就解决了。
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都没法说服谁。
双方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我当时飘在教室外,没听清她们的争吵。等上课铃响,我飘回教室听课,只见她笑容勉强,其他两人面目阴沉。
回到家,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摊开书教我。
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息回荡在房间里。
“姐姐,姐姐?”
我在她眼前晃了晃手。
她从未浮现过这样的表情。
失魂落魄,双眼无神。
我满心忧虑,阴影爬上心头。
“哦……干什么?”
她被我一叫,极其缓慢地向我转过头来。
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嘶哑。
她竟连要教我课本,都忘了。
“姐姐是在想着今天两个朋友吵架的事情吗?姐姐能跟我说说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我索性将错就错,刨根问底。
“你……真的想知道吗?你确定吗?”
她的问句似乎并非向我确认关于这一件事的答案,而是别的我不知晓的什么。
然而,彼时的我并不知道,她的意思是:若我问了这一件事,那么,我的身世将全部浮出水面。
我们的关系,再也不能回到从前。
她不愿。
可我不明白。
真蠢啊。
“当然啦。”
(八)【姐姐】
今天,我的后桌和我一个朋友吵架了。
她们关系本来也还不错,只是我的后桌经常开一些有些刺耳的玩笑,但也不过是天性使然。
然而我的那位朋友,她不太能接受这样的玩笑,所以她们关系时好时坏。
没有爆点的时候,他们还是好友,甚至算得上挚友。
一旦出了问题,人心里所有隐秘都冒出来了。
她们都是我的好友,我无意偏袒哪一方。
但我必须指出,我的那位朋友确实冒犯了我的后桌。
今天,你应该也听到了大概。
因为我的后桌的位置比较宽敞,我的朋友坐在她后面,想把桌子推前一点,这样她们的位置就比较平均,不会太宽敞,也不会太狭窄。
其实这并不是重点。
因为,双方一旦失去理智,吵起架来,最糟糕的选择就是翻旧账,口不择言。
而我的朋友,她翻的旧账深深伤害了我的后桌。
她跟我的后桌说:
“你以前说那个谁谁谁欺负你,我本来还挺同情你的。现在看来,也有可能是你自己的问题。
“不然他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只欺负你呢?
“在我眼里,他可是个阳光开朗,积极向上的人,没有你说的那么阴险狭隘。
“你平日开的玩笑那么尖酸刻薄,你的想法也是这样的吧?用恶意去揣测别人。”
我的朋友,她认识那个人。
和她在同一个补习班补习的人。
虽然交集不多,也还算不生不熟。
那人生得浓眉大眼,一身正气,谈吐得体,正似一个好少年。
而就是这样的人,曾经在小学的时候,霸凌过我的后桌,成为她头上永远无法散去的阴霾。
(九)
当我听到霸凌这两个字,我突然浑身打了个激灵。
有一种从绝望的深渊中所散发出来的恐惧感攫住了我,让我艰难于呼吸视听。
熟悉到绝望。
熟悉到战栗。
然而她没有停顿,声音毫无起伏地继续诉说。
“他曾用钢笔戳她的后背。没有盖盖子的笔。
“他曾私下把她的书包丢进男厕所。她交不了作业。
“他曾当着她的面,把一整瓶墨水倒在她的作业本上。她只能从头开始补作业……”
我头痛欲裂。
“姐姐,求求你,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想听。”
她果然停了下来,苦涩一笑。
“刚才,不是怎样都想听吗?”
“我现在……又不想听了。姐姐,给我讲讲今天你们数学老师布置的功课吧?今晚你做作业的时候,我站在旁边看,有几步解题步骤没看懂……”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是从包里掏出了数学作业,摊开来,若无其事的开口。
“哪一题?”
眼中的温柔与悲凉一闪而逝。
熄灯之后,我隐约听见了她的呢喃。
“如果我伤害过你……我们还会亲密无间吗?”
我没法应答。
(十)
第二天,她回校跟她的朋友,认认真真的把小学时期后桌被人霸凌的始末解释了一遍。
刚开始,他的朋友还会为自己开脱两句。
越听越沉默。
越想越揪心。
“你是在把一个人心里最恐惧的东西剖出来,血淋淋的甩到她脸上。”
我飘在一旁,心中一片钝痛。
她若有似无地看了我一眼,脸上一片死寂的平静。
“你知道为什么我懂这些东西吗?”
我分不清她到底是对朋友说的,还是问我。
“因为,我小时候,也是霸凌者之一。”
看着朋友震惊非常的神情,她弯唇笑了笑。
作者这篇文写得很沉重,很矛盾,交不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算是轻百合吧,也可看作是友情救赎向的作品。校园欺凌这一段,取材于真实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