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姐姐】
怎么，不像吗？
我明明是个好人，不是么？
我助人为乐，热情幽默，怎么可能像电影里那些反派一样心狠手辣呢？
你是这么想的吧？
可是，人是会变的，我也是。
为什么霸凌者会转学？
就是因为，相当一部分人，譬如我，会收敛起我的恶，重新做人。
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任真相沉入海底，任时光的洪流将我带往没有阴影、没有过往、没有罪恶的世界。
我们被卑鄙的原谅了，可那些受害者……可能永远走不出来。
我的恶，源于那时的无知。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们班来了一个插班生。
像瓷娃娃一样，漂亮却毫无生气。
她上课下课只会在沉默和睡觉之间来回切换。
我邀她一起玩滑梯，她不去。
我请她一起玩卡牌，她暴躁地把卡牌一把拍掉。
我叫她交作业，她不交。
行尸走肉，独来独往。
我很生气。
没有朋友，班里第一次换位时，没有人愿意做她同桌。
她仍旧无所谓的样子，泰然自若。
因为她眼中空空，视他人为无物。
直到我主动坐到了她身旁。
（十二）
我不可遏制地浑身发抖，目露惊恐地看着她。
许多痛苦得让人发狂的回忆暴虐地杀进我的脑海，用布满尖锐倒刺的钢鞭狠狠地抽着这三年相处的点点滴滴。
告诉我，这三年，究竟是多么可笑。
——年幼的她在我身旁甩了甩从家里顺出来的钢笔，在我身上溅出一长条晕染蔓延的墨痕。
“对不起啊。”她笑嘻嘻地说着，眼里没有丝毫悔意。
——“老师说她有什么轻度抑郁呢，一看就是装的。最烦这种人了。”
她和几个好姐妹的讥讽一字不落的落入我耳中。
——我打开笔盒，一只蟑螂从里边飞了出来。
她笑嘻嘻的。
“喜欢吗？我特地捉了只活的哟。”
——几个女生在我走出教室的时候扒下了我的裤子。我含泪跟老师告状，老师把她们叫来给我道歉。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会这样，下次不敢了。”
她们哭得稀里哗啦，老师放走了她们。
我沉默地看着，只知道她们又赢了一回。
……
但她又是那么温柔体贴。
知道我不会一道题，即使她会，如果讲题没有把握，她也会去问老师，让我听着。
知道我怕昆虫，她会在我看到之前抢先扼杀。
知道我喜欢看书，她会将就我，放慢翻页的速度。
哈。
如今想来，徒教人发笑。
（十三）【姐姐】
“我去和她道歉。”
好友当机立断。
我们找来我的后桌，我的好友郑重其事地开口。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以前受过这么严重的霸凌，我……”
我看着我后桌就越来越铁青的脸色，我就知道了结局。
晚了。
一切都……晚了。
“行了，你不用再说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你当初就不应该说出口。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所有事，都回不去了。
后桌拂袖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我们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相顾无言。
（十四）
“所以，你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告诉过我，只是想一直拖着，就可以这样下去，是吗？”
一回到她的房间，我就大声质问。
从没有试过如此失态。
“是啊。我本来没有打算告诉你。”
她回答得坦然。
“那你找我干什么？”
如果我仍有人身，我应当会在此刻落泪。
可惜我现在只是一个刚刚恢复记忆的灵魂，被剥夺了落泪的资格。
“你承受了我们一年的霸凌之后，三年级转走了。
“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
“直到有一次，初二前的暑假，我回小学探望老师，向他不经意间提起你。
“他就偷偷跟我说，你已经死了。
“我大为吃惊，追问他当年的事情。
“他支支吾吾的，不过因为他的私交跟我比较好，最后他还是告诉了我。
“当年，你是因为在一年级的时候承受过校园暴力，患上抑郁症，才转到我们学校的。
“然而你转学出去之后，抑郁症变得更严重了。
“你的家人觉得很丢脸，认为抑郁症就是神经病。
“只能用转学这种方法，来转移一下注意力。
“也不敢去找专业的心理医生治疗，怕家丑外扬。
“最后越拖越严重。你就自杀了。
“我问了老师你家在哪里，想上门道歉，祭拜一下你。
“但当我赶到你们家，你们家就只剩下你一个游魂。
“其他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见你孤苦无依，便顺道带了回来。
“我后来陆陆续续有听到一些消息。
“你的家人，本就觉得你是个累赘。
“因为你是个女孩。
“你的家人很富有，都不想碰这样一个晦气的赔钱货。
“所以他们就把你的照片丢在了你自杀的别墅，把别墅封存起来，再也不管你。
“没有人祭拜你，没有人为你超度，你便永世不能超生。
“我领你回来不久，去过一个道观，拜过一个大师，问他像你这样的情况如何解决。不过你一直看着窗外的人做棉花糖，没有仔细听。
“他跟我说，只要在生前有深深羁绊的人身边呆满三年，吸足人气，便可以人气为引，自行前往地府，饮汤投胎，重活一世。
“现在距离三年，还有三天的时间。
“你可以自行决定……要不要离开我。”
我看着她，讥讽的笑了起来。
“你有什么把握让我不离开你？”
她沉默了一会儿。
“我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把握。
“否则我也不会忍住三年，只字不提我们的恩怨。”
她认真的看着我，一字一句地斟酌。
“其实如果你要执意离开我。是可以的。
“只是，代价是魂飞魄散，再也不能为人。
“如果你在我领回去不久我就告诉你真相的话，你极有可能会选择这一条道路。
“即使你忍了下去，这三年，又是多么难熬。
“现在好了，还有三天，你就可以解脱了。”
我怒极反笑，声音有些走调。
“所以你把我当成什么？当成你必须要受刑的十字架吗？当成你必须要完成的使命吗？
“你觉得自己特别光荣，特别高尚，是不是？现在能把我送走，你心里感到特别欣慰和高兴，是不是？
“你当你是谁？是救世主吗？犯了错，又回来拯救我们这些可怜卑微的生命？嗯？”
她没有再回答，任我怎么暴跳如雷地大声质问，只是沉默的翻着往日给我讲解的书。
关掉灯，我听见她低声说了一句，不知道在回答什么问题。
“我本想过……骗你一辈子的。”
（十五 ）【姐姐】
三天后。
“时候到了。走吗？”
她冷着脸，御起人气，转身就走。
“下辈子，我打死都不希望遇到你这样的人。”
我笑了笑，向她挥挥手，作最后的告别。
“我也希望如此。”
如此，甚好。
我没有跟出房门，只是坐下来，翻开了给她讲的第一本书。
小学五年级的语文书。
封皮上的两个小孩儿在摇着拾着金黄的桂花，其乐融融。
如果当年……
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同？
我笑着，泪水愈发汹涌。
应该……没有人知道。
作者无人知晓有两层含义，一层是霸凌事件及“我”成为魂灵的事除了她们自己无人知晓，一层是双方对对方的感情无人知晓。唉，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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