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上）

“知吾音兮折吾弦，执吾囊兮离吾身。寻公子兮不得见，十载候兮终相忘......”

——《拟楚辞》

夜，篝火微明。

火光漫漫，照亮了抚琴之人的面庞，也照亮了少年清澈却又不掺杂着任何情感的眸子。少年怔怔地望着那素衣如雪的身影，手巾紧攥着一只不知是谁送的香囊。

一曲《相见欢》，并没有奏出喜逢知己的感觉，却奏出了淡淡的迷惘与无奈。柔和的琴声宛若轻叹，间杂着潇潇暮雨，晚风拂柳，似有如无。良久，琴声终于低微下去，慢慢地逸散在厚重的夜幕之中。

“你是新的信差？”一曲毕，琴师突然回头，看向这位不速之客。少年这才发现，一抹白绫蒙住了他双眼，他根本无法看见眼前人。

原来，不过听音辨物罢了。少年想。他究竟看不见我。

“不，我不过帮朋友送些东西。”少年开口，“看到这儿有堆篝火，便过来避避寒。你也真是奇怪，居然看不见还生堆火。难道你需要火光么？”

闻言，琴师嘴角一牵，莞尔道：“我不需要，但像你这样的赶路人需要。你不知道，来往的信差都会以我的篝火为标志，这样他们远远就见着火光，不容易走错路。”

“那岂不是很苦？每晚都要在这守着。”

“不算苦。我每晚都会在这弹琴，不过随手点燃一堆火而已。”

“每晚？”少年澄澈的眸子紧紧盯着琴师，眸中似有水波潋滟，“你为何要在这无名墓前抚琴？而且，你的琴弦，少了一根。”

琴师转过头，看向身前那方无字墓碑。虽已失明，但他的目光似乎还是能刺透白绫，黯然注视着那块已有些残旧的墓碑。

“他......很爱听琴。那根弦，就是送给他的信物。我在这里弹弹，也许他听得见。”

“他？是谁？”少年的好奇心似乎被勾了起来，追问道。

“他......是我的挚友。小时候，我学琴，他就在旁边听我弹琴。他身有隐疾，不能像别人那样寒窗苦读，倒是热衷于求仙问药。后来长大了，我就陪他一起游山川，访名士，求仙药。虽然那些仙药总是不灵，但那段时光......仍是让人难以忘怀。

“那时我们常常一齐抱怨那些难吃而又不灵的药，骂那些混迹市井的江湖骗子。如今想来，当时其实不该诸多抱怨。无论如何，他那时尚能听我弹琴，我还能为他奏一曲《相见欢》，足矣。只是，人生的事当初总是看不透啊......”琴师声音低沉地缓缓道。琴弦被胡乱地拨了几下，发出一串失准凌乱的乐音。

“我曾向他许诺，要带着他和我的琴一起，游最奇的山，赏最美的人，喝最烈的酒。可是......我食言了。我对不起他。”琴弦剧烈地激荡起来，犹如琴师心中的思潮汹涌。

“后来呢？”少年问道。

“后来？”琴师苦涩地笑笑，“后来，他死了，我就为他立了一座碑。”

空气一时静极。

半晌，少年仿佛才回过神，来继续追问。

“怎么死的？”

“……那天，我和他在花楼吃酒。为了一睹花魁芳泽，他让我向花魁献上我的琴技。我于是向那花魁献曲一首，不仅见了她一面，还得了一个她赠的香囊。回客栈后，他嚷嚷着要那香囊，我没办法，就给了他。可他又不要了，说这不是我的东西，送他也没用。后来……为了哄他，我挑断了一根弦，装在香囊里送给他，他的怒火这才平息。可是，半夜的时候，突然爆发了山洪……我起身想去寻他，却被山洪卷走，眼前一片剧痛……等我被救醒，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琴师自嘲似的指了指被白绫蒙住的双眼，“可是他更惨，连尸骨都荡然无存。”

“我在那附近游走了三个月，却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到。后来……盘缠不够了，我只能回到这里，靠为大户人家弹弹琴维持生计。

“我怕他死后无人祭拜，毕竟他的双亲都早已谢世，所以……我为他修了一座墓。这样，至少他还能有个安魂之所，在阴间也不必如生前那般颠沛流离。”

少年疑惑地看向那方墓碑。“可是，为何碑上不留名？”

琴师沉默了半晌。良久，方才艰难的开口。

“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嗯……不记得了。”琴师此时仿若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安地绞着双手，“我很努力地想过……但……真的，不记得了。”

闻言，少年嘴角勾起一丝近似于嘲讽的弧度。

“为什么？”

“我醒了之后，一想到他，我的头就会很疼……虽然还记得一些与他共度的时光，但……”琴师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他的名字，我怎么都想不起来。找他的三个月，我只能靠描述他的外貌来打探消息。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或者说……”

琴师犹豫了一瞬，继而带着一丝惘然开口。

“……没有人记得他。除了我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