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踏入房门的前一刻,他就已经知道,这种无望之爱终究会以一种既不体面也不意外的方式收场。在电灯还没有照亮这间闷热潮湿的房间之际,床单在银白的月光下反射的闪闪光亮总会让言苛想起他和他的情人在上面寻欢作乐的时刻。有时为了保持这种氤氲缠绕的神秘感,他总会倚在门廊上,点燃一支软中华,在火星一明一暗的间隙中看着秦世慢慢褪下身上的丝绒礼服,露出令人心悸的线条优美的躯体。
言苛叹了口气,按下了电灯的开关。房间内霎时一片光明。他走到深棕色原木衣柜前,取出了自己最昂贵的一件手工订制的藏青色西装。西装外套内侧有稍许磨损,不过并无大碍。言苛面无表情地一件件脱去身上的衣物,就像曾经秦世对他做的那样。他缓慢地穿上西裤和浆得雪白笔挺的衬衫,笨拙地系上真皮腰带和黑色亚麻领带,再套上那件从外面看还算体面的外套。他依稀记得上次穿的那么隆重还是在父亲的葬礼上。而这次,他要穿着去参加秦世的婚礼。身份的错位令尘世间的庄严肃穆都变得滑稽而可笑。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同。他曾穿着这套西服为早逝的父亲送葬,正如现在即将为他们早逝的爱情送葬。
既不体面,也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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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苛。”他将请柬和礼金递给签到处的一个看上去精明强干的侍者。“这是我的请柬和礼金。恭喜……”
他顿了顿,不得不努力思索他究竟要恭喜些什么,却终于没有想明白。没有说完的话烂尾在凝固的空气中,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好在对方并没有细究,而是一脸喜气洋洋地接过那封烫了金的请柬和那份沉甸甸的礼金,忙不失迭地答话:“谢谢!言先生,您的位置在第三桌那儿,挨着新郎新娘的那一桌。”
“嗯,谢谢。”言苛并不想与外人有过多的交集,只是微微颔首,转身进了会场。
大堂内的空气燥热而不安,带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喧嚣和庸俗。婚礼要过半个小时才正式开始,铺着红艳得有些过分的祥云桌布的桌子上只有几色精致的点心。他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座椅上以拙劣的手法绣着“龙凤呈祥”。他不明白一向品位不俗的秦世何以在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上挑选了如此不堪入目的布置。放眼望去,整个会场都迷失在一片自欺欺人的红色海洋中。形形色色的宾客在热切地交谈,嘴巴像管状蠕虫一般不断蠕动。只有他默不作声地冷眼旁观。有人邀请他加入这蠕虫的盛宴,他谢绝了这一热情的相邀。
“谢谢,不过我不善言辞,”他说,“也不想加入讨论。“
那人耸了耸肩,表示理解,然后走开了。吵吵嚷嚷的人群突然像一群嗅到腥味的拉布拉多犬,兴奋的冲到门口。有的客人还将挂在门上的几只彩色气球挤爆了。一个挺拔硬朗的身影出现在那俗不可耐的门口,为今天所有荒谬的玩笑增添了分量。言苛转过头,凝视着今日的主角,他昔日的情人。他依旧是那么英俊潇洒、彬彬有礼,低沉的嗓音中带着四月雨季里无法排遣的忧郁与怀念。正是这种异于常人的魅力令曾经的他如此着迷,如此不自量力地飞蛾扑火。
“好久不见。”他伸出手说道,“谢谢你来参加我的婚礼。”
“不必,这是应该的。”言苛淡淡地回答,礼节性的伸出右手。秦世用力地握住那只手上下晃动,言苛清晰地感觉到,秦世暗中捏了好几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失礼的了。但严苛依旧不为所动,只是抬起头,用一种饱含讥讽的眼神打量着他。秦世吃了一惊,不觉松开了言苛的手,言苛冷静的把手抽回。他恍惚觉得,当他主动将手松开的那一刻起,眼前这个男人就已经像六月不息的苦咸海风一般吹远了,再也不会回来。他得体的谈吐不过是昔日情感的余烬。
“恭喜你,新郎官儿。今天能携美而归了。”他说。
秦世的脸色有些铁青,但还是挂着新人应有的微笑,向严苛点了点头。
“谢谢。”
说完,秦世转过身,一头扎入热闹的人群中,预备着收获更多廉价得如冬至抛售的纯棉短衫的新婚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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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世走进铺着漂亮的白色大理石地板的吸烟室时,言苛刚刚点燃一支软中华。房间很静,没有别人涉足。对于他的到来,言苛将方才吸进去的一口烟全喷到秦世脸上以示欢迎。
“你的新娘子真漂亮。”
秦世想像以前一样把烟从他的嘴里拔出来,自己深吸一口再还给他,但被拒绝了。言苛从手中的烟盒抽出另一支递给他,又用一只彭都打火机替他点燃了。秦世深深的吸了一口烟,享受似地咂咂嘴,一举一动中带着一种无法用呛人的烟味掩饰的刻意。
“是啊,名门闺秀呢。”言苛没有搭话,只是半眯着眼,有规律地一吞一吐。秦世一时无话,也沉默的抽着烟。许久,秦世才开口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
“什么时候走?”
“抽完这支烟。”言苛弹了弹烟灰,漫不经心道。
“不参加后面的婚礼?”
“既然你看了一本小说的开头便知道了主人公的结局,你又何必浪费时间去看他的结尾呢?”
言苛笑着耸了耸肩,又深深的吸了一口烟。秦世张开口,想说些无人当真的轻松趣闻,却发现怎么都说不出口。
“你今天穿的像是来参加葬礼的。”他最后说道,尽管这并不是他的原意。
言苛将烟从嘴上拿下来,用一种真诚得过于残酷的眼神凝视着他,语气虚无缥缈得让人害怕。
“谁说不是呢?”
秦世知道这个话题结束了,而且是以一种极其糟糕的方式。
“那……以后打算怎么办?”
“在海南买套房子,在海边等一个人。”言苛再次将阵阵白烟喷到秦世脸上,缓缓开腔。
“等我?”秦世问。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他优雅的低下头,将长长的烟灰弹进烟灰缸。
“我喜欢不确定的东西,就像喜欢你一样。与其说当初我喜欢的是现实的你,毋宁说我喜欢的是想象中的你。
“我也喜欢没有结果的东西,所以才会和你谈恋爱和上床。因为我知道你的家族不会容忍这种不伦之爱。我们注定有始无终。
“在海边的等待,是我在等待着想象中的你,而想象中的你是那么虚无缥缈,所以算是不确定的东西;但我知道,你是永远不会光临我的小屋的,你没有这种勇气。所以,这也是没有结果的。也许戈多会来,但你不会。”
言苛将快要熄灭的烟重新放回嘴中。黯淡地散发着点点红光的烟头猛然变亮。秦世不顾嘴中的香烟掉在地下,揪住了严苛浆得雪白的衣领,小声但激动地嚷嚷:
“我可以来看你!我会……”
言苛轻轻地推开了他,后者如猎鹰爪子般有力的手竟被这轻轻一推而离开了受制者的身体。他再一次恐惧地感到,他永远失去了靠近这个男人的资格。困陷其中的是他,而非言苛。
“别做梦了,秦少爷。你不会的。你的怯懦我清楚的很。你因为怯懦向家族妥协,背弃了我,现在又要许下永远不会兑现的承诺吗?我已经放下了。放不下的人,是你。”
言苛泰然自若地反驳着,语气淡然得仿佛在是在谈论着与己无关的人。他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摁熄在那只水晶烟灰缸中,摁熄了他最后的一缕希望。
真是,既不体面,也不意外。
“我走了。”言苛重新整理好松开的领口,用一种庄严肃穆的声音说着,如同向着一个从未谋面的亡灵作最后的告别。
“你要等多久,生生世世?”秦世被言苛语气中那种坚定不移的巨大力量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道。
言苛突然笑了。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微笑。他抛下一句话结束了一切,然后走出了吸烟室,就像出了那一个个被床单上浸透的汗水和空气中缭绕的烟雾所绞往的日夜。
“我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可以等,一生一世就够了。”
作者此作参考了《等待戈多》和《霍乱时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