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一个长着一张马脸的的男人打量着我，缓缓地开口问道。
“我叫野泉。”我竟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毫无紧张之感，只是随口应答。
“你是马面么？”
马面不无得意地微微一笑：“正是在下。不过，我也有名字。我叫桑途，桑叶的桑，路途的途。你是祭天陵的人吧？怪不得没在土地庙留名。”
我淡淡道：“我既为守陵人，自然无需在凡世留名。你我皆为阴阳之间的交界人，应该很懂这个道理的，不是么？”
桑途耸耸肩，道：“是，也不是。总之，你的使命结束了，跟我一起走吧。”
我微微点了点头，用力一挣，竟是摆脱了千斤重物，一身轻快地站了起来。回首一望，方知是灵魂早已摆脱了肉身，游离了出来。病榻上那具本已奄奄一息的身体终于气息全无，在我怔愣的目光里颓然倒下。
“砰”的一声，那具也曾热血沸腾的肉体在触碰床塌之时猛然碎裂，只余漫天的灰烬。
“走吧，前路还有很长呢。”桑途催促着我出发。
我长叹了一声，随着桑途，上路了。
身后，丝丝细雨缠绵着下落，在早已无我的时空中凌乱地飞舞，仿佛在向过路的鬼魂致以崇高的敬意。
（一）祭天
“我们先要穿过黄泉路，若你有思念的亲人，你可以在黄泉路的尽头——望乡台那里，回首望一望亲人。但在此之前，绝不能回头。”桑途告诫我，“回头的话，后果很严重喔。”
“往事不堪回首，也无人能让我回首。”我的语气森然。
桑途挠挠头，道：“对喔，我忘了你是守陵人，守陵人的工作超级无聊的。我遇到过好几个守陵人，他们也都是脾气古怪得很，你已经算好的了。
“对了，其实我很想知道，祭天陵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你去守着呢？”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桑途一脸不信，“那你们还守什么？”
“守着天地，守着虚无。”我皱了皱眉，道，“谁说守护一定是要守着什么东西？祭天陵，祭的无非是天。天道不息，因此便没什么东西可守。天有九野，地有九泉。我们守着九野，正如你们守着九泉。都是没什么东西好守的，只是单单守着罢了。”
“‘天有九野，地有九泉。’难道这就是你们历代守陵人用同一个名字的原因？”桑途问道。
我不耐烦地点点头，不再言语。
桑途见我如此不喜言语，便自顾自的说起话来：“哎，你知道吗，我的名字本来不叫桑途的。我有一个真名，不过我不能说，因为说了我就会失去法力。桑途这个名字，是阎王为了使唤方便才取的，就像阎王的名字是世人为了区别他们才分别取的一样。我们的法力都源于我们的真名，如果被人或鬼知道了，我们的法力就消失了。那你们呢，你们的法力也是这样的吗？你们也有真名吗？”
“我的真名也好，假名也好，都叫野泉。”我淡淡地回答，“我们的法力源于信仰，源于虔诚。我过去叫野泉，现在叫野泉，下一任的守陵人也将叫野泉。但我们的法力却是越虔诚，越强大。”
桑途难得的没有喋喋不休地接下去，只是用手摩挲着凌乱的鬓角，一边走，一边沉思着。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抬起头，问道：“前面就是望乡台了，你要回头看一看吗？”
我轻轻地摇头：“不必了。”
桑途点点头，带我走过了那座荒野郊败的望乡台。
（二）识鬼
“我有个问题。为何我们刚经过恶狗岭和金鸡岭时，没有一条狗或一只鸡来咬我或者啄我？”我突然发问。
此时，之前的崇山峻岭略已隐去，眼前出现了一片热闹的集市，恍如人间的烟火。集市上人头攒动，隐约透露出凡世的繁华。
桑途叹了口气，道：“你的法力那么高强，他们肯定讨不了好果子吃。谁肯做赔本买卖？接下来的是野鬼村了，不过料想这些孤魂野鬼对你的威胁也不大······”
“野泉？”一只似是自来熟的鬼猛然凑上来，激动地嚷嚷起来，“好久不见了，你怎么还是老样子？还在守陵么？······”
我微微一怔，问道：“你认识我？”
桑途冷哼一声，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一脚把那只鬼踹飞了，然后解释：“这种鬼都是假装跟你很熟，然后趁你不备下狠手，我见得多了去。”
不对······刚才那只鬼的激动不像是装出来的······
虽然这般想着，我还是什么都没说。
“野鬼村的鬼很坏的，他们从恶狗岭或金鸡岭逃出来后经常会缺胳膊少腿，不能再走下去，于是就在这里等着路过的鬼魂，诱骗它们将灵魂的一部分交出，好来补全自身灵魂的残缺······”
然而，刚才那只鬼的身体是完好的······
不过我还是点了点头，脸色有些发青。
桑途看着我难看的脸色，还以为我被吓到了，于是微笑道：“被吓到了吧？我知道一条小道，可以绕开这里，我带你去吧。不过你要闭上眼，我可不想这个秘密被泄露。”
我满腹狐疑地闭上了眼睛。桑途拉起我的手，一同向我永不知其名的地方走去。
（三）酆都
“我们过了迷魂殿吗？为何我不需喝迷魂汤？”当我看见面前这座域城的城门上挂着写有“酆都”两个黑隶大字的牌匾时，我不觉一愣。城的四周环绕着幽暗又深邃的护城河，虽与对面的高山气脉相冲，却丝毫不落下风。
恢宏而阴沉的城门两边是一副对联：
“人与鬼，鬼与人，人鬼殊途；
阴与阳，阳与阴，阴阳永隔。”
看来，这里真的是酆都了。
桑途耸了耸肩，道：“守陵之人，自然无须过迷魂殿、喝迷魂汤的。”这次他却没有解释为何守陵之人无需喝迷魂汤。
“我们要进一道门，一道门是成仙成佛的神才能去的，一般的鬼魂是去不得西方极乐世界的。今儿是你的头七，你若想返回阳间，可以短暂地回一回。然后我们要去十罗殿中的五殿王处，就是阳间所说的阎罗王天子包那儿啦。你要接受他的审判，有罪就要去九泉狱受刑。无罪就可以去供养阁签个到，到鬼界堡生活，到莲花台静心。过了一个鬼生之后，你就可以去还魂崖喝孟老婆子的孟婆汤，再进入天道轮回池，如此，完成了一个轮回······对了，你想返回阳间吗？”
我摇了摇头。“直接去阎罗王那里吧。”
桑途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只好道：“好吧，那我们进去。”
“不是要宣了才能进去的么？”
“守陵人嘛…………自然要特殊对待。”桑途嘿嘿地笑了两声。
（四）五殿阎罗
“野泉，你回来了。”一位头戴冠旒，面带银虎面具的男人对我说道。
原来，玉殿并没有什么特别，正如眼前的阎王没有什么特别一样。“我以前曾来过么？为什么要说‘回来’？”我漠然地注视着他，冰冷地开腔。
阎王的面具微微抖动了一下：“历代守陵人，当灵魂回归之时，阎罗按例都会说这一句欢迎的话。”
“那守陵人的特殊待遇可真够多啊。”我冷笑了两声。“居然连阎王的脸都见不得。”
阎王似乎微叹一声：“你……你们守陵人的性格，还是老样子啊，都是一个路数的人。也罢，我也不审你了，反正你也非地府之人，去供养阁签个到，鬼界堡和莲花台也不必去，直接去还魂崖找孟婆吧。”
桑途恭敬地对阎王叩了个头，随即带着我走了。
（五）往生
“孟老婆子，快过来，这一代的守陵人来了！”桑途冲着远处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太婆大声吆喝道。老太婆微抬眼皮，白了桑途一眼：“大声嚷嚷什么，我都听得见……野泉，是你吗？”
“是我。”
我微微颔首。
孟婆听罢，便转身欲回汤坊：“那好，你且等等，我去给你盛一碗汤。”
我皱了皱眉，指着眼前食案上热气腾腾的那几碗汤问道：“这不是吗？”
孟婆咧开嘴微微一笑，道：“守陵人，总归是不一样的……”
我还想再说什么，桑途却插嘴道：“别问啦，多说无益！”
我转过头，目光如炬地盯着桑途。半响，我缓缓开腔。
“其实，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蛮熟的，就连这些地方的名字，譬如恶狗岭，金鸡岭，十罗殿，六道轮回池我都有些印象。但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而且，那只鬼魂，阎王，孟婆，甚至你，也对我很熟悉。这是为什么？”
桑途把脸扭转过去，低声道：“守陵人嘛……”
“这不是理由，也不是借口。”
桑途修长的马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孟婆的一声呼唤打断了：汤来喽，趁热喝吧。”
我瞥了一眼还在支吾的马面。
“算了。无所谓了。”
我面无表情地接过汤碗，一口气吞下了那团滚烫的液体。犹如一刀封喉的痛苦淡淡地弥漫开来，在我的胸膛里不息地翻腾，那一刻，我感觉到许多鬼魂在盯着我，犹如在盯着一个亘古不变的传奇。
桑途在盯着我。
孟婆在盯着我。
阎王在盯着我。
甚至在野鬼村遇到的那只野鬼，也在盯着我。
他们的嘴唇在微微颤动，似乎在告诉着我什么。
随着视线的模糊，我终难以完全辨认。我只辨认出了两个字，那是……
“再见。”
再见啊。
来世再见。
（六）轮回
“他的宿命，到底什么时候才终结呢？”桑途站在六道轮回池旁，声音低微地问着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的阎王。
“祭天陵不灭，他的宿命就永无终结之日。”阎王长叹一声，“他是几千年来唯一一个自愿镇守祭天陵的人，几百次的轮回都不曾改变过他的志向，那里是他的命运，也是他的归宿，是一个亘古不变的传奇。”
“可是祭天陵不是什么都没有吗？”桑途不解地道，“这不是没有意义吗？”
“谁知道呢？”阎王的面具以极其轻微的幅度摆了摆，“人和鬼最喜欢做的事不是把没有意义的事做成有意义的样子么？他说得很对，上野下泉，都是没什么东西好守的。只是，无论是人还是这些魑魅魍魉，总要找些东西来羁绊自己的一生，好让自己过的充实一点。我们不也是如此吗？若世间没有九泉九野，没有阴司地狱，又会怎样呢？说到底，只是我们自己放不下罢了，根本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守住。”
“却还是要守。”桑途低声提醒。
“是啊，还是要守······”阎王轻声唏嘘。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又转过头，吩咐桑途道：“走吧，今天还有几只鬼没有归案。再拖就完不成任务了。”
“是。”桑途立即恭敬地应道。末了，他又迟疑地问：“您是怎么知道他说过的那句话的？”
“认识久了，自然就知道了。”阎王淡淡道。
（七）祭天
我叫野泉，是新一任的守陵人。我的上一任守陵人，也叫野泉。上有九野的野，下有九泉的泉。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扫祭天陵，还有在九天之下延续香火。
我很少接触外人。除了一个每半个月送一批口粮的人之外，我基本不认识其他阳界之人。
如果我老了，那当如何呢？无妨，那时自会有新一任的守陵人来接任。
虽然到那时候，我也许还不明白为何要守着这座祭天陵。
但守着就是了。
毕竟，谁知道呢？
作者关于“真名”与“法力”，是融合了印度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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