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江南,笼罩着层层淡薄的雨雾,将隐隐透露出的绿言不动声色地遮盖。我瞧着这文人客子的温柔乡,内心一阵怅然。
已四十年未至了。
犹记第一次前来,我不过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少年及第的我踌躇满志地来到这块在书中梦里见过许多回的地方,做了个小县令。
雨丝从脚下柔柔地上飘,濡湿了我的青丝履。我索性放弃了打伞,便将油纸伞收了起来,任江南的凉意将我浸透。
第一次在陌上见她之时,也不过这般光景。
莹莹皓齿,皎皎星眸,盈盈体态,笑语四溢。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
忽然而已。
我缓缓地走着,瞧着陌上劳作的人儿。那身姿依旧美丽动人,我却知,眼前之人,非故人矣。
我走了过去。那姑娘见了我,吃了一惊,遂笑问:“不知老伯要寻谁?”声音也是一般地婉转轻扬。
我问:“姑娘,你可知从前萧家的萧渭清……王府的王夫人如今在何处?”
姑娘用了景仰却遗憾的调子来答:“王老夫人呀,她的丈夫是王家的王于炎,王大人四十几年前便仙逝了,过了两年,萧老夫人就搬去了灵隐寺附近,整日吃斋念佛……”
我谢过了姑娘,又寻了一匹老马,颤巍巍地向灵隐寺赶去。
此时的江南游人甚众,西湖上的舟船如梭。画舫远远地飘来些嬉笑怒骂的声音,又被江南的东风痴痴地吹散。
来到一处小坞,我系了马,踌躇片刻,才与船家讲定价钱,踏上了一只小船。
船夫披着蓑衣,不紧不慢地摇着撸,低语:“还是披件蓑衣好,江南的风寒可是不饶人的。”
我淡淡一笑,道:“习惯了。”遂伸手轻抚这些朦胧的雨丝。江南的雨不过是略潮的雾,落在指尖也只有少许湿意。我如何不知江南的风寒威力几何,当年在此地做官时生的几场大病仍历历在目。后来我爹实在不忍,便托人将我调回京城。
我自小忍耐力便奇差,但在江南,我居然忍过了这么多次的不适,伤了这么多次的心,受了这么多次的气,还是不想走。
可惜,她不买帐,江南也不买帐。我只能拖着负债累累的身体,离开了这里。
青春渐远,岁月无情。有的人衣锦还乡,有的人却只配当一个匆匆过客。
无论于江南,还是于她。
当初抱着古琴在她的西窗前弹唱《凤求凰》,一弹就是一宿,也没能感动她。半夜下起了细雨,我没有走,只是呆坐了一夜,然后生了一场大病。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痴情一世,只换得三个字:不作数。
然而为什么还要去见她呢?我与她皆已年逾花甲,她定与我相似,三千银丝,满面皱褶。风华尽失,风光不再。
但我仍然不甘。
我要去寻她,亲眼看看她的模样。
“客官,到了。”船夫娴熟地用桨在岸边微微一磕,船便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我道了谢,付了银钱,忐忑不定地向灵隐寺的方向走去。
绵绵的细雨终于渐渐稀疏消散,薄雾也几乎消失殆尽。我隐隐有觉,夹在两峰之间的灵隐寺,正在向我走来。
走了许久,也可能是不久,方才在繁茂的枝叶中瞥见了那宏伟庙宇的一角。巍峨的钟乐从正门内传来,门的上方挂着一副大匾,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
灵隐寺。
可是,这寺太大了。我找不着她。我呆呆地杵在门口,显露出了年少窗前弹唱时的原形。
寺内香火燎绕,瞧不清神佛们的面庞。
良久,一人擦身而过,带起一阵熟悉的香风。我愣了愣,强捺激动,低声喃喃:“萧渭清,我等得好苦。”
那女子肩头微微一颤,却没有回头。她的身姿居然还如年少时那般优美清雅,而我却已两鬓斑白,垂垂老矣。
“萧渭清!”我红了眼,大喊了一声,引得香客纷纷侧日。
她终于侧过头,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眼中是千年不化的坚冰。
“请回罢。”
我怔怔地瞧着她的侧颜,一时失神。岁月于她而言,仿佛不过是阳光透过枝叶晕在她脸上,明暗交错的瞬间。
这样不为岁月所动之人,永远也不会为情所动。
我艰难地转过身,眼泪霎时淌了下来。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我一面笑着流泪,一面引吭高歌年少时最爱的琴曲,香客们惊诧地看着我,状若癲狂。
四十年时光的错付终于了结,我的心结也终于解开。看透一切的时刻来得还不算太晚,我至少还有时间离开江南……我笑着,泪水愈发汹涌。
叹四十年心事,莫莫休休。
陌上行,寸路断人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