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王府
侧边有一处院子，前有小桥流水，后有一座小巧的花圃，因韦皋近来身子骨抱恙，格外喜静，所以王府并未安排侍女呆在院中。
香炉里还熏着浓浓的波斯松脂香，朱色描金的床上被褥叠放地整整齐齐，床头的半盏热茶还带着丝丝温热。
然而这些都掩盖不了浓烈的药味。
“海东来……你来了……”
韦皋的声音可谓是气若游丝，他的面孔在灯下不甚明晰。
“将军，病得不轻啊……”兰玛珊蒂有些诧异。
韦皋挣扎着坐起来，端起药炉旁一碗深色的汤药，径直喝下。
兰玛珊蒂心中疑问更盛，这王府看上去都不同凡响，但偌大的后院，似乎只有他们几个人，连一个婢子家仆都没有。
韦皋摆了摆手，“坐吧，寒舍无茶，你们若愿意，老朽这里有两贴药汤，比那些茶好得多。”
“将军，我奉命调查韦贵妃之死，目前有些事情，还需要和你问个清楚。”
“这几年他们都唤我王爷，只有海东来你唤我将军，这些年，你我互相算计，互相提防，但我们的目标一致。海东来，我韦皋敬佩你。”韦皋有些激动，借着药力，声音也洪亮起来，“我可以说句敞亮话，韦贵妃和舒王谋取太子之位，这种谋朝篡位的勾当，我本人包括京兆韦氏都不赞同，只不过……唉，我们和韦贵妃的利益根本无法切割，只能坐视不管。”
“我明白……”海东来眼神一暗，“不过，今日有一问，需要将军回答，那个采英的侍女，可是你们京兆韦氏的女子？”
“……看来你还是查到她了……”韦皋苦笑道，“没错，她是我的……我的女儿……”
这个回答让海东来和兰玛珊蒂很是惊讶，两人相看一眼。
“她母亲是舞姬，剑南道时候，别人送给我，出身低贱，根本不能成为我的妾室，所以采英只能是一个私生女……”韦皋突然意识兰玛珊蒂的身份，又感到了兰玛珊蒂眼中一闪而过的冰冷，不得不道，“海夫人切莫吃心，您有陛下的赏识和赐婚，也有骠国王子的力挺，哪怕此次你假死，膘国都隆重以待。但是……但是大唐不同，很多舞姬只是礼物，哪怕妾室也可以相互赠与的……”
兰玛珊蒂有感于韦皋的身体状况，淡然道，“将军不必费心措辞，我更关心采英那个孩子，她和薛涛居士关系似乎很好，我们刚开始以为她是薛涛的孩子，然而年纪却对不上……”
韦皋眼中突然闪出一缕奇异的光，“我把她交给薛涛抚养，谁知……”
海东来突然想起那句诗：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这是情诗，莫非……
海东来眯着眼睛，低声道，“她和薛涛有畸形之恋，对吗？”
韦皋眼神暗淡，“两个女人相爱，已经不容于礼法，更重要的是，这乱了伦理纲常，人伦乱了，岂不是禽兽不如？我和薛涛的关系，你们两位是知晓的，大家也是知晓的。我不得不把采英送到长安，远离剑南道。”
兰玛珊蒂在静听远处朦胧的暮鼓声，又像在思考。
“所以，您没有带薛涛居士来长安，也是怕……”兰玛珊蒂顿时明白，“薛涛居士向往长安很久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剑南道，这实在是有些残忍……”
海东来突然想到了文定公主和玉凤，两个爱自己妻子的女人，一个恨不能把兰玛珊蒂从他的身边抢走，一个爱而不得，一度想对兰玛珊蒂下蛊。
女人对女人的爱恋，往往更加狂热。
他能理解韦皋的作为。
不过理解归理解，海东来还是要敲打敲打韦皋，毕竟采英之事还得落在他的身上。
“采英是解开韦贵妃之死的关键人物，现在抵死不开口。”海东来冷冷道。
“我细细思量过，采英应该是被其他势力拉拢过去了。我拆散了她和薛涛，她怀恨在心，索性背叛了家族。”韦皋叹气道，“都怪我失策了。想必我是无法让她开口的。无能为力。”
“但是她在乎薛涛，对吧？”兰玛珊蒂略一迟疑，“只要有利于薛涛，相信采英会有所动摇。”
韦皋愣住了，“海夫人，究竟何意？无须打哑谜。”
“薛涛纵使才华横溢，也是一介女子，在大唐，她无名无份，又失去您的庇佑，生存何等艰难。”兰玛珊蒂唇角微扬，笑道，“大人只要给她一点点依仗，相信采英会有所动摇的。”
韦皋目中流露赞叹之色，他吃力地从袖中拿出螺钿，缓缓地抚着螺钿，虽尘封多年，依旧光华璀，“这是当年我赠与薛涛的，后来她竟然把这个作为定情……信物给了采英，后来我夺了下来，烦请海统领交给那孩子，告知她……我会派人把薛涛的诗集整理好，传颂至长安各处角落，让她才华为世人所铭记。”
“名声是最好的庇佑所。”兰玛珊蒂轻点了头，接过了螺钿。
海东来打算拉起兰玛珊蒂离开，韦皋突然声音大了起来，“海东来，我还有话要嘱托。我的日子不多了。”
“海东来，采英参与了叛乱之事，她的结局就是死亡。但是，京兆韦氏决不辜负大唐，韦贵妃之死切勿将我族牵扯进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唐啊！”
海东来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某种意义上的战友。
烛光下，韦皋皲裂的唇舌还在做不知所谓的颤抖，他实在是太老了，老到连话都说不利索，就像是一条搁浅在泥沼中污糟糟将死的鱼。
海东来依稀记得那时候，当年自己不过是个双十出头的毛小子，和韦皋讨价还价。
沉思许久后，海东来郑重做出了承诺，“好，我答应你。”
韦皋听到后，神色逐渐沉下去，眼前这个病恹恹的老人，好像一朝回到了过去，还是那个退敌千里，杀伐果断的少年将军。
海东来读懂兰玛珊蒂的眼神，离开前多说了一句话，“采英不会受太多的苦楚。”
……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